近读日本大棋士的书法作品,见本因坊秀哉一幅,上书:“幽窗下与古人语”。忽然有大感动。
半年来,和上海棋院诸同仁一起讨论棋史,便经常去棋谱库。这里存有数百古谱。检读那些古谱,如有缘见古人一面;虽然此库并无“幽窗”,入室也不过是查检资料,未必可说“与古人语”。
古谱自然有文物的气场。书籍接触空气的部分,纸张渐渐由本白而转为黄色,年代越久,颜色愈深。那些有数百年历史的书籍,和空气长久接触的书脊都变成浓咖啡一样。修缮古谱的师傅,将陈旧的书页泡在清水里,不一会儿,水就变成了乌龙茶汤。书库中最古老的典籍是元朝的《玄玄棋经》。若是初版,或成书于至正九年(1349),距今当有六百七十多年。纸张已经吹弹欲破,书鱼不知在何时,在白子和黑子间营造某种丑陋的花纹。朝代越老,出书便越不易。所谓“刊印”者,是工匠用刀在木板上细心雕刻出来,然后方可印刷。细细辨认《玄玄棋经》的棋谱字迹,几乎看不出刀迹,为所见古谱中极精美者。
元版《玄玄棋经》,系徐润周1961年捐赠上海棋社
我的棋力,尚不能读懂那一着着古人深思熟虑下出来的棋,我大多数是读文字。古人习惯用一篇或者数篇序言放在棋谱的卷首,将编撰历史写得明明白白。和《玄玄棋经》精美雕版工艺堪有一比的是文学家虞集和棋人晏天章所撰的序言。此两文历来被看作是元代围棋文化的重要资料。
虞集是元朝名臣,儒家学者、诗人,南宋左丞相虞允文五世孙。晚年他“待罪”老于临川。至正七年(1347年),为《玄玄棋经》作序——
夫棋之制也,有天地方圆之象,有阴阳动静之理,有星辰分布之序,有风雷变化之机,有春秋生杀之权,有山河表里之势,此道之升降,人事之盛衰,莫不寓是。惟达者为能守之以仁,行之以义,秩之以礼,明之以智,夫乌可以寻常他艺忽之哉。
晏天章是书籍的编撰者,是宋宰相、词人晏殊之后。读他的序言,往往会想起“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晏殊的词已如花落去,后人晏天章以其棋才如燕归来。其序曰:
古者,君子之学,必有游息之艺,故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弈之为数,即六艺之数也。……然则弈之为艺,虽曰小数,亦至理所寓,而日用不可阙者。朝夕游焉,以博其义理之趋,则应务有余,而心亦无所放矣。
两篇序文,最早从民国初年的《弈人传》中见到。如今雕版印刷出来的古谱就在眼前,读到“至理所寓,而日用不可阙者”,心有一动。今天棋坛学棋的年轻人,不可不知古人早就有如此见识。
老姜和小赵经常陪我去棋谱库。
老姜现在正整理着这些书架上的古谱。他指着《玄玄棋经》上的印章让我看,便可知此书经历了不少藏家之手。不显目处盖有一枚,上有白文“近楼”二字。围棋史家徐润周即号近楼,他正是此珍本的最后私人藏家。1961年,他把这本《玄玄棋经》捐赠给成立不久的上海棋社。同时捐赠的还有他数十年苦心搜罗的三百多本古谱。
晚清棋手丁礼民自记青年时与国手周小松、
晚年与日本棋手高部道平对弈的棋谱
小赵给我看一本手抄的棋谱,在空白页上有记录:
此是清末名手镇江丁礼民原稿,其孙渠清捐献。
公元一九六六年五月。衡园记。
这是徐润周的笔迹,衡园是他的又一名号。为那手抄本鉴定存库时,他已六十七岁,在上海棋社作围棋研究。徐润周于特殊年代,见到棋友交来的棋谱,内心自然百感交集。知此棋谱的文献价值,怕后人轻忽,他便留下墨迹,郑重钤印。
我们无从知道丁礼民的相貌,也不知道他的性格。只知道他是江苏镇江人,任江宁府学教授。与叔叔丁剑侯活跃于同治光绪年间棋坛,编有《慕虔斋弈谱》。
丁礼民20岁时,太平军事起,他随叔叔避居东台。逃难时,没有忘记邀请大名鼎鼎的国手周小松同行。盐城东台的围棋爱好者因之“闻风麇集”。在那手抄本中,有着不少周小松对丁礼民的让子棋,这是青年丁礼民的学习笔记吧。
徐润周为丁礼民写过一首诗:
时乏国工无敌手,
慕虔叔侄树旌旗;
镇东盛会传家法,
初值新军独并追。
清朝一共有九位超一流国手,最后一位,便是周小松。周小松独霸棋坛,经历嘉庆至光绪五朝,天下棋手见之,无不心甘情愿在棋盘上先放上数子,然后拱手请教。如此,周小松越发感到孤独,他读了前辈的棋谱,便叹息,这辈子必不可能超越。环视华夏,国事已经难以收拾,他痛心疾首地呼喊:“弈虽小道,恒视国运为盛衰。”
周小松去世之后,轮到丁礼民感受中国围棋没落的孤独了。这是中国棋史的至暗时代。他偏偏在这个时代成为名手。他的棋艺逊于周小松,却也有“棋无敌手”的感慨。
徐润周记述:
清末日本高部道平五段来华,当时健者陈子俊、张乐山等受二子,多负局。时礼民年且八十,退隐已久。咏怀诗有“酒有别肠容我醉,棋无敌手向谁敲”之句。同人筹议,为对外着想,敦促礼民出应,二子两局,胜负各一,为当时成绩最佳者。
老将出征,在棋坛是时无英雄的悲壮,却勾起棋手的壮怀激烈。丁礼民受让两子,先输一局,负二子。他或许知道自己可以胜高部道平,便再下一局,果然赢了,胜一子。回家复盘,丁礼民将棋局工工整整誊录于专门的记录纸上。一丝不苟的蝇头小楷,着手的数字,细如蚊足。
向国手周小松请教过,又和打遍中国的日本棋手高部道平下过棋,且存有可靠记录者,仅有丁礼民一人。故研究晚清中国围棋技术史的学者,都特别青睐这一本薄薄的棋谱。稍稍读过几页,便会唏嘘不已。
如果当代围棋文史研究也有辈分,那么毕生痴迷于棋的徐润周先生应该是我们的大前辈,徐先生出入上海围棋界七十年,是近现代围棋文化研究的拓荒者。
徐先生1984年去世。八年之后,其女人靖找到父亲写在六十四开笔记本中的数百首诗稿,请赵之云等先生鉴别。赵之云是将徐润周先生写入《围棋词典》的人,知道徐先生曾经在报纸刊物上发表过一些短诗,不过与新发现的诗稿相比,仅为十分之一。这些旧体诗的写作,绵延数十年,有一些写于徐先生晚年。涉及大量围棋史料、文献、掌故、轶闻。每一首诗大多有注文,有场景的再现,亦有史实的考据。
书稿誊清后,经李毓珍教授和赵之云先生校订,按照内容大体理顺,为围棋起源与围棋知识、先秦至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清、近现代、综合、神话、日本朝鲜韩国等十一章。李毓珍、徐润周和赵之云三人,曾经为《辞海》编写了近百围棋条目。这是李赵两位和徐润周并未相约却极为默契的“合作”。
不料未及编完全部书稿,李赵两位先生都已在病榻上。赵之云便将书稿的出版使命交予年轻编辑杨柏伟,并嘱他续写序言。杨柏伟写完,匆匆赶到医院。赵之云听杨柏伟读完全文,颔首微笑。
1996年8月,李赵两位先生竟于同一日去世,没有见到《围棋纪事诗》的出版。
二十年前,我收到柏伟兄的赠书,知书稿写作出版的一番坎坷,便不知不觉读了三四遍。确信此书称得上是以旧体诗写就的中国围棋的百科全书。
我们和古谱典籍相隔浩淼的时空大河。学识浅陋,令后来者常常踯躅于河边,不敢深涉。多亏徐润周先生早就准备了渡河之舟楫。我们熟悉了他论述考证的历史记载,也亲近了他留下的那些珍贵的古谱。
有否“幽窗下和古人语”?没有。我们在这一间没有窗户的库房里,见字如面的是“近楼”与“衡园”。如有疑问想要请教,偶有心得想要分享,首先想到的还是徐先生。
作者:胡廷楣
编辑:谢 娟
责任编辑: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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