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多九公 于 2016-8-1 22:14 编辑
日本圍棋史談:二十一道盤上的圍棋
在漫長的中國圍棋史上,曾經出現過十三、十五、十七道的棋盤,都有考古發掘出來的實物爲證。圍棋盤逐漸演化、流行、最後定形於十九道,大約在南北朝(420~580)至隋(581~617)之間,迄今爲止至少也有一千四、五百年以上歷史。至於十九道以上的棋盤,則從來没有在中國出現過。
日本的專業圍棋始於江户時代(1603~1867)初期,在德川幕府的扶持下成立了“棋院四家”(本因坊、安井、井上、林)。各家从幕府領取俸禄,門下棋士無衣食之憂,于是專心致志於棋道,勾心鬥角,精益求精,圍棋也逐漸成爲日本國技。
從中國傳入圍棋時的座子制,已被日本棋家廢棄,其具體年代尚不可考。由於本因坊算砂(1559~1623)和同時其他棋家的遺譜中沒有一局是座子圍棋,所以可以斷定,在此之前,日本已完成了廢除座子、實行空枰對局的變革。隨着日本棋家對空枰布局研究的深入,他們的視線也漸漸超出了十九道棋盤……
江户時期日本棋家對十九道以上棋盤的探索和嘗試
日本棋家對十九道以上棋盤的思考與探索,大約在江户前期就開始了。
“名人因碩”(即三世井上因碩桑原道節,1646~1719)在自評與論及乃師本因坊道策(1645~1702)之技藝時,有如下之說: “吾師道策乃此道之聖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予亦略知局上之術,若以定先與師於十九道盤上對局,或可百戰百勝。然予常思予之真力僅及師之授三子者。如以十九道三百六十一目盤四面合之,在此一千四百余目之盤上對局,師如韓信將兵,多多益善;予則望洋興歎,茫然自失。以故予之真力僅師之三子弱。”
名人因碩的評論,是他對道策非凡棋技的由衷敬佩和深思熟虑的結果,其思考境界已經超越了十九道棋盤。不過,没有記錄顯示他曾付諸實踐。
或許是受到名人因碩評論的影響,到了江户后期,確實有人在這樣的大棋盤上下棋了。在日本圍棋史名著《坐隱談叢》中的《本因坊跡目桑原秀策》一章,有一段記載:“當時,本因坊道场流行把四面棋盤拼成一个大棋盤來對局。在這樣的大棋盤上,普通十九道盤上的定式作用甚微,須發前人未有之手段。秀策在這種大棋盤上下起棋來如魚得水,高人一疇。”
本因坊秀策(1829~1862)在日本尊爲“棋聖”,以形勢判斷準確見長。
然而,四面十九道盤合起来构成的大棋盤畢竟太大了。筆者以爲,在其上對局乃是當時坊門弟子的一種消遣方式,算不上是對大棋盤上圍棋的真正研究。
十九道盤是从十七道盤進化而來的。如果圍棋盤進一步擴大,比較具有實際意義的應該是二十一道盤。
關於二十一道圍棋盤的最早記錄,可能屬於林元美,有感於豐臣秀吉的用兵之道,他在文政四年(1821)做了一面大棋盤,但没有用来下棋。
明治、大正時期日本棋家對二十一道盤上圍棋的研究
明治維新給日本棋界帶來了巨大的衝擊,德川幕府頒給棋院四家的俸禄取消了,各家元艱難度日,朝不保夕;門下弟子亦紛紛改行,各謀生路。只有極少數以棋爲命的棋家,堅守孤城,繼續鑽研不止。本因坊秀榮(1852~1907)便是這樣的一位棋家。
《坐隱談叢》上有一段關於秀榮的記錄:“破窗之下,相伴一函家傳寶書,與名器浮木盤,日夕爲友,苦學精研,他者皆恬然處之。”
日本漢學家菊池晚香(1859~1923)曾問棋於秀荣,在其所著《本因坊秀榮》一文中亦有一段記述與評論:“嘗游淺草,觀技人之弄球,凝瞩多時。曲畢人散,秀榮獨垂頭沉思,如忘歸者。客拍其背曰:‘場閉矣。’秀榮遽然驚覺,曰:‘宛轉滑脱,陰陽變化。吁!球戲亦猶棋歟?’蓋秀榮心目,常存乎棋。食必視於羹,寢必觀於夢,造次顛沛,與棋相親。其技之入神,不亦宜乎?”
秀榮在明治後期執日本棋界之牛耳,滿天下授先二,被後人譽爲“名人中的名人”。
秀榮曾與弟子田村保壽(秀哉)談到角上選點的問題: “現今圍棋的最佳下法是什麼?是一个相當困難的問題,我也不是没有困惑之處。假定以角上的着手,小目、高目、星三點爲例,現在主要下在小目。小目位低,有几分落後的傾向,現如在十九道棋盤上下出,則是無可非議的選擇。”
秀榮執白常下星位,令田村保壽深感頭疼。秀榮自己解釋道: “我常在執白時下星位,並不是因爲星位優於其他位置。針對黑棋的小目,如若白也選擇同樣的着手,未免有幾分乏味。爲了對抗黑棋的先行優勢,白棋有必要採用一些富有變化的手法,亦即所謂的下出使局面‘廣闊’起來的棋。”
秀榮在談到角上選點時強調“十九道棋盤”,頗有深意。事實上,他在晚年研究過二十一道盤上的圍棋,可惜沒有留下具體記錄。
進入大正時代(1912~1925),本因坊秀哉(1874~1940)成爲日本棋界的霸王,他也曾與坊門弟子一起研究過二十一道盤上的圍棋。關於角上的定式,秀哉有如下的評論:“角的定式——就十九道盤而言——有相當多的惡手。有趣的是,在二十一道盤上,高目、星確實要優於小目。因为盤面廣濶,厚味的利用價值增大了,高目或大高目處於高位,而小目的位置太低,可以斷定其爲惡手。”
秀榮在明治(1868~1911)後期、秀哉在大正前期都站在當時日本棋界的頂峰,滿天下授先以上,具有絕對的統治地位。“名人”的權威和傳統的升降制度,使他們完全無須擔心未來可能出現挑戰者,從而有餘力來探索未知世界,成爲真正的研究二十一道盤圍棋的先驅。
現存最早的二十一道盤圍棋對局譜
現存最早的二十一道盤上的圍棋對局譜,是本因坊門下棋士土屋秀元(白)與宫坂寀二(黑)於大正四年(1915)下出来的,刊在當時的《時事新報》上。
筆者在此提供的棋譜與評論,取自英國圍棋史家John Fairbairn發表在英文圍棋雜誌《Go World》第60期(1990年夏季刊)上的文章《Monster Go》。John Fairbairn對日本圍棋史深有研究。
順便介紹一下,《Go World》創刊於1977年,季刊,編輯部設在日本棋院,並得到其資助。《Go World》長期以來一直是西方棋友獲取圍棋新聞和知識的主要來源,以介紹日本圍棋動態和知識爲主,一些有關日本圍棋歷史的資料尚不見於中文介紹。由於Internet的迅猛發展,以及近十多年來日本職業棋家在國際棋戰中鮮有佳績,《Go World》的價值、作用和市場越來越小,終於在2012年底停刊,歷時35年,共發行了129期。
土屋秀元(1854~1917)是十四世本因坊秀和(1820~1873)的三子,十五世本因坊秀悦(1850~1890)和十七、十九世本因坊秀榮之弟,他本人也曾任十六、二十世本因坊。
宫坂寀二(1888~1949),生於富山縣水見郡,十二歲才开始學棋,後到金澤市師事上木二段。明治四十年(1907)秋到東京,成爲本因坊秀哉的内弟子。大正二年(1913)二段,翌年三段,七年(1918)四段。十年(1921)三月五段,大正十四年(1925)日本棋院成立後晉陞六段。昭和十四年(1939)到當時的僞滿洲國首都新京(长春)創設滿洲棋院,教授圍棋。昭和二十四年(1949)在伊豆下田病殁。
(白)土屋秀元(四段) (黑)宫坂寀二(三段) 大正四年(1915)3月9日~11日 無貼目 共335手,黑2目勝。
當兩位對局棋士第一次在二十一道棋盤前坐下来時,他們的印象是棋盤顯得太寬。不過,随着棋局的進展,这種感覺就逐漸消失了。他们感到,在大棋盤上,定式下法給破坏了,舉例來說,原來該拆三的地方現在延伸到拆四。四个角與邊上星位的關係發生了顯著的變化。
對局者同時也注意到,第四線和第五線的關係從數量(圍空)上來看,二十一道盤和十九道盤是相似的。即,在二十一道盤上五線以上圍出121目,四線以下圍出216目;在十九道盤上五線以上圍出81目,四線以下圍出192目,兩者都是四線優於五線。但是,更爲重要的第三線與第四線的關係發生了變化。在十九道盤上三線優於四線,三線以下圍出128目而四線以上圍出121目;在二十一道盤上正好相反,四線优于三線,三線以下圍出152目而四線以上圍出169目。
兩位對局棋士指出,較大的中腹也意味着容易逃孤,想在中腹圍住孤棋需要更多的着手,對於攻擊的一方來說是一个沉重的負担。
名人、本因坊秀哉同意兩位棋士從對局所得總體印象的絕大部分,不过,他对“在大棋盤上定式着法被破坏”这一點持保留意見。秀哉名人看到二十一道盤上圍棋的有趣之處,但也認爲大棋盤圍棋可能不容易推廣,因爲在大棋盤上對局要花費更多的時間,棋盤也將更貴。
以下是棋譜和秀哉名人對棋局的評論。
第1譜(1-22) 由于棋盤的路數增加,取低位不利於發展,所以白棋2,4,6下在高位。下在高位的布局戰略在普通十九道棋盤上也能應用,但兩者的基本出發點不同。
白20是趣向。一般在21位擋,以下按定式,黑a,白b,黑c。
第2譜(23-77)(29,32提劫,34粘劫)
黑27不好,應該提劫,如白a粘,黑順勢在35壓。如譜被白28切斷,黑棋一分爲二,處境不利。
黑67壞棋。轉换的結果白既得實利又有外勢,黑棋落後了。因此,黑應先在68位粘。以下如白b扳,黑c,白d,黑e,下一手黑f罩住白棋。如白不在b位扳而在e位扳,黑c位打,接下去黑能在b位立。所以白没有其他選擇,只能屈服。這样,黑棋無論如何要比實戰譜好得多。
第3譜(78-163) 白154下在a較好。這樣的話,如果黑在b鎮頭,白c靠,黑d退,白e壓。接下來如黑f,白156,黑157,白g,白有望在中腹成一些空。
白162從全局來看相當小。白應在g位擋住,這樣白仍然領先。黑163一朝出頭,白的腹空化爲烏有。雙方局勢立刻極爲接近,勝負不明。
第4譜(164-249)
第5譜(250-335)(332=177 (254左))
一百年來的記錄
從大正四年(1915)土屋秀元與宫坂寀二的對局到現在,整整一百年了。百年之間,就筆者所知,二十一道盤圍棋的正式對局,大概僅有二局。一局是1976年日本棋院的林海峰與關西棋院的橋本昌二在大阪下的;另一局是2001年關西棋院的結城聪和女棋手吉田美香下的特别紀念對局。
對局數如此之少,有些意外,看來二十一道盤圍棋不易推廣。
古人云:“人能盡數天星,則遍知棋勢。” 北宋沈括(1031~1095)在《夢溪筆談》(卷十八·技藝)曾探討過十九道棋盤上的局面數目。根據他的計算,十九道盤上有361個點,每點有三種可能,或黑、或白,或無子,如此總的局面數爲3^361,卽3的361次方,是一個173位數。
沈括的討論沒有排除“非法”的局面,或者說“禁着點”上有子。
十九道盤上的“合法”局面之數,今年初被荷蘭計算機專家John Tromp與其合作者算出來了,是一個171位數。John Tromp還計算出十九道盤上所有可能出現的對局總數的一個下界:10^(10^48)。這是一個481位數。
由此可見,對於人類的智力極限而言,十九道盤上圍棋的變化已是無窮無盡。從這一意義上來說,或許確實沒有必要研究二十一道盤圍棋了。
多九公 2016/7/30
參考資料: 1,安藤如意原著,渡邊英夫改補:(新編增補)《坐隱談叢》,新樹社,1983年第三版 2,林元美原著,林裕校注:《爛柯堂棋話》,平凡社,1978年初版 3,本因坊秀哉:《本因坊棋談》,岡倉書房,1936 4,林裕:(改訂增補)《圍碁百科辞典》,金園社,1983 5,林裕:《現代圍碁大系》(別卷),講談社,1984 6,菊池晚香:《談欛》,http://dl.ndl.go.jp/info:ndljp/pid/894164 7,John Tromp,Gunnar Farneback:Combinatorics of Go,January 31, 2016 https://tromp.github.io/go/gostate.pdf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