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多九公 于 2023-12-16 14:41 编辑
三 这是重庆中路上,一条威严的弄堂,名曰“渔阳里”。疫情期间,铁门锁着。
正探头对着弄堂发愣,一位中年女同志便问:“老先生找谁?”
我说:“顾水如。”
“他是做什么的?”
“下棋的。”
“住在几号?我是居委的,可以帮你。”
“不知道啊。再说,他早就搬走了。”
她歪头想了想,“不记得有过一个下棋的姓顾。你自己找吧。从淮海路康绥公寓的大门可以走过来。”
这样的回答,能够想象。我翻过《卢湾区志》,那里没有顾水如。
渔阳里是我非常熟悉的弄堂。早先,我家所在的和合坊和康绥公寓、渔阳里,都只有一墙之隔。
一九五八年,“钢铁元帅”升帐的时候,这里三条弄堂铁门和围墙统统拆去,以邻为壑的旧日子彻底革除。
和合坊的小孩在夏日的上午,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官兵捉强盗”。毫无顾忌地奔跑,穿过和合坊后弄堂“炼钢炉”的青烟,绕过用来支援农民伯伯的泔水缸,躲在康绥公寓和渔阳里相间的那个碧绿的小球藻池子后面——这也是家庭妇女支援生产建设的场所之一。康绥公寓、渔阳里的大人,都是斯文人,见到和合坊满身是汗的小人,便有些张皇。他们的女儿戴着鲜艳的蝴蝶结,穿着泡泡纱衬衣,系着丝绸红领巾的漂亮女孩,狠狠地说,报告老师去,都是野蛮小鬼……
康绥公寓的窗是钢制的,出来的大人西装革履。渔阳里房子的门窗都是木质的,走在弄堂里的男女便多是一副中式打扮。我们躲在小球藻池子边上时,想起那里曾经有一个针灸诊所。似乎是一位穿着中装的名医。他的病人坐在天井里,也有几只竹制的躺椅,已经放在弄堂里。男病人居多,一根根银色的针扎在那里。有一个三轮车夫坐在自己的车上,膝盖边扎着针,流着血,细细地蜿蜒到了小腿肚子。这让我们这些小孩看着惧怕。
阿五头便说起,诊所曾经在淮海路贴过纸头的。那张巴掌大的黄色纸,用蜡纸油印着:“针灸”。
“官兵”蜂涌而来,在小球藻池边,捉住了“强盗”。“官兵”和“强盗”合为一群,探讨淮海路上梧桐树和电线杆上贴着的纸片:书法、中国画、篆刻、俄语、会话、集邮、誊印……纸片都有对应的文化实体,都有周边弄堂里一间特别的客堂间,散落在民间的自由职业者,在弄堂里从事文化活动。很多孩子都不上幼儿园,马路对面弄堂里有私立幼儿园,在客堂间。也有弄堂小学,客堂间里上课。之后客堂间里还有公共食堂、街道工厂。
顾水如重返沪上,先在和合坊租下三层楼,有了三间正房、两个亭子间、一个厨房、一个阳台和一个天井。他在此创办了上海弈社。二楼三楼住人,一楼客堂间便用来下棋。下的多是指导棋。一年后顾水如相中了高雅古朴的渔阳里,也是三层楼,不过他将客堂间和二楼都给了弈社,自家住在三楼。顾水如一个人忙不过来,青年过旭初和过惕生兄弟,还有一位拜师于顾水如的少年宋温善,便都住在弈社,帮着他张罗。过氏兄弟在这上海弄堂中,殷勤向弈社主人询问棋道,日渐成为棋坛不可忽略的国手。
黑色的前门经常开着,门外有一方小牌:“上海弈社”。顾水如家的客堂间已经载入中国围棋史。家人挽着菜篮,牵着小孩从后门进出。
顾水如来到渔阳里时,已经四十一岁。
在上海五载,他棋艺日渐精深,眼界渐开。读到日本高部道平的让子棋谱,知北京棋界豪杰众多,便有心赴京以棋会友。一九一四年起,他与高部道平对弈百盘。一九一七年,他有心东渡日本,以棋会友。在日本学棋不到两载,因母有疾,方赶回枫泾,旋又去了北京,俨然已成段祺瑞眼中“不可多得之天才”。
顾水如重返沪上,在一九三三年。这十九年的漂泊,属于那个年代。想要在围棋上有所建树的中国棋手,在棋上总是挫折要比胜利多。
读到了几局顾水如当年的棋谱,时下浏览量最多的,是一九一九年秋在北京,顾水如受让三子,负于日本当年围棋第一人本因坊秀哉的一局棋。
那一局棋一步步走来,顾水如的黑棋似乎不错,第八十、八十二手,咄咄逼人,几乎瞄准右上的一条大龙。不过此处可有一处变化,秀哉看到了,他便佯装败退,暗中设伏。一路追杀的顾水如红了眼,便也粗疏。当秀哉不动声色,走出绝妙手筋之后,白棋便“羸形暗去春泉长”,大龙摇头摆尾脱离了险境,留给顾水如一个难堪。
顾水如便成为当代某些围棋爱好者们的嘲笑对象。
我想他在输棋当时,必然要比任何人更为辛酸,眼含热泪,心有不甘。长夜里,无形的棋局一直悬在天花板上。这不是他第一次让子棋输给秀哉,只是输得太难看,太轻易。
年轻人并不知道,那一年,秀哉在北京上海展现棋艺,中国其他棋手都要被让四子。顾水如在日本学棋时,秀哉让他也是四子。仅仅过去一年,顾水如就升到了受让三子。
而且他们更不知道,也就是在秀哉这一次访华棋战中,顾水如在另外一局棋中真的吃了天才秀哉一块不小的棋。
四十五岁的日本老师,正在棋艺无双、恣势奔放的最好年华,遇上了二十七岁棋艺蒸蒸日上的中国学生。是一次教学,还是一次考试?
让三子而一胜一负,恰好是中日间真正差距的度量。秀哉根据这一局棋,认可顾水如为四段棋手。秀哉曾经说过中国高手的水平最高不过二段。赵之云先生曾经回忆,这一局赢棋,顾水如铭记在心,多次提起。在赵公的《早期中日围棋交流》中,特地以此局棋谱留下了顾老的成就,但并无详细的解说。
不说,也是一种无言的说。赵公的父母都是历史研究者,赵之云与人云亦云的流俗,距离甚远。他知道,无论花费多少笔墨,今天的年轻人绝对不愿相信,这就是百年前中国最好的棋。
在渔阳里,顾水如经常会去淮海路的西头陪伴段祺瑞。段祺瑞受蒋介石邀请,“南下颐养”。顾水如也是因他才回到上海。
《段祺瑞传》简要评述:
段祺瑞掌权时一直走日本路线,但在民族存亡时刻,他终于没有做汉奸,而是接受了蒋介石邀请,这在当时不失为一种爱国举动。
《段祺瑞传》正文找不到“围棋”两字,尾声却有此几句:
段祺瑞在上海居住期间,每日除下一局围棋外,大部分时间都静坐诵经或阅读旧书。
细读段祺瑞的围棋逸事是在上海图书馆,新冠刚刚平息,周围是此起彼伏的咳嗽声。那本书为《围棋国手顾水如》,作者是顾水如家乡人,自然有非常多的家人回忆。
出图书馆门,往东不几步就是淮海中路一四八七弄,上海新村,一条建设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弄堂,今天还不失时尚的高级公寓。那里曾经是霞飞路一四八七号,有草地十余亩,有几栋可作为公馆的建筑。
段祺瑞晚年住在那里,每天早饭后都要下一局棋。
以往人们对于段祺瑞下棋的印象,来自吴清源的回忆录《天外有天》。书里写,顾水如带了少年吴清源赴段府每周日早上的棋会,结果不谙世事的吴清源,赢了当时中国的最高统治者,以至于所有棋手都饿着肚子没有吃到美味的早餐。还写,段祺瑞一次有事召回在外地的儿子,谈话之前先下一局棋。结果,儿子把老子赢了。段祺瑞大发雷霆,立马打发儿子打道回府。
字里行间,不苟言笑的段祺瑞凛然如冰霜。
顾水如当然还见到了段祺瑞晚年儒雅如静水的另外一面。
在《围棋国手顾水如》一书中,有心的作者,记录了段祺瑞曾经去参加顾水如母亲的丧礼。
一九三六年春,顾水如的母亲去世,段祺瑞亲自来枫泾吊唁,时曾轰动整个枫泾镇。顾水如的家离枫泾火车站不远,约二三里路程,枫泾南镇镇长姚天星,嘉善县区公所区长张莘根,枫泾北镇镇长王福春,松江县枫泾区公所区长叶景秋等闻讯赶来,陪同顾水如到枫泾火车站迎接。段祺瑞身穿黑色长袍,手拄拐杖下来,在家人陪同下,和大家一一招呼后,便询问顾水如丧事准备得怎样。水如一一回答。……他已经出现年老体衰、行走不便的老态,此行实属不易。……临走还送上二百块大洋给顾水如。
一次次和段祺瑞下棋,见老段健康每况愈下,坐在回家的黄包车上,顾水如必默默无言。车夫小跑着经过霞飞路,转弯,回渔阳里,走进上海弈社。面对家人,面对过惕生等,他也会沉默一段。
一九三六年的深秋,段祺瑞因胃部又一次大出血,被送入宏恩医院。那家医院的医生曾经于两年前挽救过段祺瑞的生命。这一次回天乏术。
南京国民政府决议进行国葬,灵柩由铁路,自上海至北平。声势浩大的扶柩北上之行,在专列上的除了亲戚,多为海上闻人。顾水如也在车上。专列一路呼啸北上,顾水如见同行者都很陌生,便顾自回想自上海北上去北京之旅。以枫泾的名产“丁蹄”为晋见之礼,不料段祺瑞不吃肉,于是丁蹄被周围人分享,段祺瑞看顾水如下棋。他不久便出入于段府。执政府瓦解,段祺瑞下野,顾水如随着他去了天津,最后又来到上海。二十多年,一位国内一流的棋手,追随一位围棋爱好者,所为何来?
陶菊隐先生当时有言:“我国围棋高手自段合肥一暝不视之后,惶惶然有曙后孤星之感。”又专指顾水如而言,“颇有知己难逢之感”。
不敢说一位棋手和一位政治家之间会有多么深厚的友谊。但相信这两人,都在乎对方。“在乎”也可以是一种很本能的情感,用围棋联系着。在段祺瑞,佛经是他空远的慰藉,围棋是他日常的寄托。他或许不会和顾水如谈谈战场和政坛,却能够倾听顾水如指点棋盘,叙谈棋理。
一九三四年,吴清源曾经和挚友木谷实来沪访问段祺瑞。两人弈棋,其中一局,吴小败。段祺瑞自然知道,这是吴清源对他知遇之恩的回报。堂堂大棋士,已经不是当年的冒失少年。这一年,蒋介石邀请段祺瑞去庐山避暑,顾水如是随行者之一。段祺瑞向蒋介石进言,希望召回吴清源,以便发展中国围棋。也只有顾水如才明白,段祺瑞内心仍旧希望见到古老的国技复兴。
段祺瑞在乎他,或许是因为他去了日本,又回到了中国。
战火骤然降临。顾水如舍不得他的上海弈社,滞留在上海。
一九三七年,日军攻入上海。
便有一位“大人物”来渔阳里找顾水如。绝无意外,和段府过从甚密的顾水如,早就被人盯上了。《围棋国手顾水如》有此叙述:
当时,大汉奸梁鸿志到顾水如家拜访。梁是一个棋迷,和顾水如相识多年,是段门老友,以前私交棋谊都不错。这次拜访,名为叙旧,实是拉人下水,说请顾水如出任伪政权官职(一说是陪侵华日军头面人物下棋)。顾水如以只善黑白,不知政治为由,予以拒绝。后来,梁又来了几次,日本人还带着黄包车两车食品既威逼又利诱,结果顾水如请一位德国医生开了一张“严重贫血,不能外出”的证明,坚决拒绝。梁知道个中原因,他游说不成,便恼羞成怒,下令关闭了上海弈社……
顾水如也在这一年的冬天,把家搬到了襄阳路上。
不久就得到了消息,曾经住在渔阳里顾家的少年才俊宋温善,与家人西迁,行船于三峡,江流甚急,宋少年在危崖之上加入背纤队伍,失足掉下深渊,年仅十八岁。
噩耗传来,顾水如想起宋温善曾发豪言,要战胜吴清源,便好几天默默无言。
见到顾水如自书的一首七言诗。并未留下书写的日期,小心考证后,方知应该是“二战”时期的作品。
一九四二年十月,顾水如的老友濑越宪作先生率弟子井上一郎、桥本宇太郎、吴清源等赴上海、南京访问。
在吴清源的回忆录中说到过,井上一郎很早就应征入伍,随军驻扎在中蒙边境诺门罕。一九三九年,苏联和日本俱陈兵于此,大战一触即发。井上因病,被遣送回日本。不久朱可夫率领的苏军一举击败日寇。死里逃生的井上,随濑越宪作来到上海,百感交集。他和顾水如一起下过棋,将返日本,又希望获得顾水如的手迹作纪念。
他们是旧友,在顾水如游学日本时,相交于棋坛。此刻,顾水如必推敲再三,方援笔书之:
藏机守默自通神, 妙技而今海外珍, 壁垒森严警急劫, 岂知身是局中人。
前两句自然是在写围棋,后两句呢?可以理解为下了一局紧张激烈的棋,两人下得忘我,都已“坐隐”。有没有弦外之音?顾水如在诗后的文字中,说到了唐朝、清朝,我国、东瀛。再读“岂知身是局中人”,便可从棋盘边上站起,换一个空间再读。
自本因坊秀哉去世后,濑越宪作无可置疑成为日本围棋界的精神领袖。向濑越宪作的学生赠诗,便是曲折地向日本的棋手们传递情感。读此诗时,便会想顾水如落笔时,当仁不让的身份是中国的“国手”。
中日围棋重新正式对局,要到十八年后,在陈毅元帅和松村谦三先生的努力下方始实现。一九六〇年濑越宪作率日本围棋代表团打破坚冰访问中国,濑越宪作已经七十一岁,和六十八岁的顾水如握手言欢,手谈一局不计胜负的棋。
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十日,濑越宪作率二十九位著名棋手联名发表呼吁书,号召日本数百万围棋爱好者参加要求恢复日中邦交三千万人签名运动。在呼吁书上签名的有桥本宇太郎、坂田荣男和杉内雅男等举足轻重的大腕。十二月二十二日,日中友好协会理事长宫崎世民率领部分职业棋手直接走上东京街头,在闹市区征集签名。九段梶原武雄背着大喇叭,摇着旗子,宣传日中友好……他是一九六四年访华的日本围棋代表团团长。中国棋院前院长华以刚记得梶原武雄曾经说过:“我到过中国,在战壕中朝天放枪。”
可惜,这一切井上一郎都没有见到。“二战”后不久,他便因病去世了。
我流连在渔阳里的那个下午,弄堂里无人。大门宽阔,涂着黑漆,门框上有二维码。我的行走缓慢而拖沓,寂静之中,听得到空洞的脚步声。
那时的围棋很久没有走出那个不大的圈子,并未真正光顾如我们这里的弄堂,特别是和合坊这样的旧式石库门。那些奔跑的孩子,穿着打补丁的衣服,还不知道出后弄堂往东拐,就是品芳茶楼,出前弄堂往西拐,走不远就是襄阳公园茶室,围棋离开孩子们不远。
不过,即使数上十遍,他们的零用钱,也不够找一位启蒙先生。
小孩子下的是斗兽棋,初小生下的是军棋,高小生以上,便将爸爸们一枚枚酒盅大的象棋搬出来,闹哄哄聚集了一大帮人,像是在吵架一样,争论象棋文化第一章第一节:红先还是黑先。真正会下象棋的,如汤家大毛,远远瞟一眼,便伸出两个指头摇摇,顾自走出弄堂,去找人借棋谱读了。
在和合坊红色的墙壁上,读得到报纸。很多老人围在铁丝编成的报夹前,读连载小说。偶然一天,我在人缝中挤进报栏,读到一则顾老的学生陈祖德战胜日本九段的消息。我便在自家斗室翻遍角角落落,终于在大橱底下的抽屉里,找到一副散落的玻璃围棋子,又找到一张父亲用鸭嘴笔画出的棋盘,摆在弄堂里,找人下五子棋。观战的有一位中年人,他曾经是校长,又喜欢孩子,在弄堂中闲走几步,看看人们下棋打牌。他只说了句“是围棋啊”。他应该是知道围棋的,不过我们并没有拜他为师,那时的孩子都很警觉,他是“右派”啊!
那时候大多数学校并没有围棋课,也没有围棋兴趣小组,当然不知道顾水如曾经住在隔壁的弄堂里,更不知道后来读书的学校里,那位个子不高但气度不凡的物理老师,竟然是一位围棋高手——朱福源,一九六二年新中国首次评选的专业三段棋手。他教高二,可惜我们高一将要读完,便“文革”了……
那时弄堂里的孩子,一次次错过了围棋。
忽然听到蟋蟀响亮的鸣叫。我不信今天的弄堂里还有养蟋蟀的孩子。似乎蟋蟀声就是从顾水如家里传出来的,唯行家的虫子振翅,才有金玉之声。
在上海沦陷的日子里,顾水如养蟋蟀、放风筝、驯鸽子。很少有人知道,顾水如在天津还养过一匹名曰“良友”的马。顾家的蟋蟀不是老克勒捂在棉袄里的鸣虫,而是善斗的大将。“良友”也不是拖着破车的驽马,而是获过奖的赛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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