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手吳清源九段,看到坂田九段長出一子後,僅是微微搖了一下他招牌的和尚頭。高僧的風格,這種形容是經常用在這位來自中國的天才身上,老實說這次的觀戰也讓我有了這個形容一點也不假的感覺。
如果說吳清源九段是高僧的風格,那麼坂田九段該算是甚麼風格呢?我是一面眺望著那銳角式的側臉、一面思考這個問題。不過,怎麼想也想不到甚麼適切的形容詞。
接下來由於換吳九段開始思考,讓我覺得有點無聊。現在的我,當然不會覺得觀看高段職業棋士長考會很無聊,但在當時可是覺得這無聊到不行。看了不到十分鐘,我就偷偷從對局室中翹頭,回到了休息室。
休息室中有讀賣新聞文化部的部長A先生,休息室中也擺了一副棋盤,依照對局狀況擺上棋子。看到回來的我,A先生詢問:
「你覺得誰好?」
「不知道耶」
「應該是吳先生領先吧?」
這局棋是吳九段持黑。至此為止,吳九段在升降十局賽中分別將橋本宇太郎、岩本薰、藤澤朋齋(庫之助)、坂田榮男、高川格等等第一流的棋士擊敗降級,其在不貼目對局執黑之時,是接近不敗的程度。這局棋由於也是不貼目,等於宣告了吳九段會獲得勝利。而A先生看起來就是相信這個經驗推論。順帶一提,A先生現在已是故人,他生前的棋力跟我相差約五子左右。
「應該是白好吧?」
「應該不可能吧!」
A先生一面斬釘截鐵的判定,一面搖著頭開始在棋盤上點空:
「果然還是黑好吧?」
「這可難講了...」
A先生棋力並不在我之下,就算是我自己用我的棋力來判斷,的確也無法直接斷定持白的坂田九段形勢有利。
沒多久,中盤戰鬥告一段落,局面進入收官階段。雙方每落一子,就會有對局室的「傳令兵」過來回報,而A先生就會重新計算一次目數:
「果然還是吳先生比較好一點不是嗎?」
「不過坂田先生的臉上還是充滿著自信啊」
「你啊,臉色這種東西,和盤面沒甚麼關係喔。落子的時候,每個人都是一副我贏定的樣子啊~」。
但我心裡想著:真的是這樣嗎?
當「傳令兵」再次來到休息室報告棋局已經結束時,我們就一起進去對局室。這正是棋局剛結束的時候,觀戰記者覆面子以膝蓋跪行的方式靠近棋盤。一時之間兩位對局都靜默無言,只是雙眼盯著棋盤而已。然後A先生也靠過棋盤邊打破沉默:
「是黑嗎?」
這當然是問黑棋贏了嗎的意思。
「咦?」
坂田九段再度以高亢的聲音,一面轉向A先生的方向,以像是強烈斥責的口吻說:
「怎麼可能有這種渾帳的事情?!」
至少以我的耳朵,聽起來是這種口吻。而在我的內心之中,可是十分驚訝。因為讀賣新聞的文化部長,相當於比賽主辦贊助方的代表。職業棋士卻敢以這種強烈的說話方式來回應,可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
不過,實際整地計算,還是白棋贏了兩目。
其實就算是被讀秒聲給逼迫的短時間落子壓力下,職業棋士也很少會點空錯誤。所以白棋勝利這件事,持白的坂田九段是理所當然的確信;不過大部分的人,即便很有自信,也不會說的那麼直接。雖說A先生的棋力是業餘水準,但考慮到年齡上是前輩、地位上又是文化部長,一般會以:「我覺得還是我好一點吧...」的口氣來柔和表信自己的自信才對。
但是坂田九段不一樣,光從第一次觀看他對局的這個場景,就讓我有如此強烈的印象。
這種強烈的印象,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來自他的風貌吧。坂田九段至今頭髮已經白了,看起來和以灑脫帥氣文章知名的作家高田保有驚人的相似度,而有著讓人感受到藝術年輪的面貌。但那個時候的他,可是有著銳角般的長相,特別是從側面看更是如此。
他之所以會被人稱為「剃刀坂田」,正是因為符合其俐落銳利的棋風,但和其長相也非常相稱。
順帶一提,除了「剃刀坂田」以外,他還有「治孤坂田」、「萬能對應(なまくら四つ,這原本是相撲用語,意思是指相撲力士不會特別強調左邊或右邊,甚麼抓抱型態都能應付,所以此處翻譯為萬能對應)」、「哭泣坂田」等種種綽號。這種綽號之多的特點,恐怕是現役職業棋士中無人能出其右了。綽號通常可以反映出這個人的人格特質。但從職業棋士全體數目來看,沒有被加上綽號的人可是非常之多。從這一點來看,也能明白他的棋風技藝是非常廣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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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田在本雜誌上架到店頭時(譯註:本文原本刊登於「小說現代」雜誌1972年3月號上),應該正在和關西棋院的總帥橋本宇太郎九段下五局挑戰賽爭奪十段頭銜寶座。對昭和圍棋史多少有認識的朋友,應該明白這兩人的對決算是充滿恩怨情仇的一戰才對。這兩個人在重大頭銜的挑戰賽中對上,是自第六期本因坊挑戰賽以來的第二次,而那場從昭和26年(1951年)春下到初夏的一戰,可說是名留昭和圍棋史的一大激戰。
在那場激戰的前一年秋天,日本棋院關西本部雖然就以關西棋院的形式獨立出來,但實質上仍是處於東京的日本棋院的支配之下。關西的棋士要晉升五段以上的段位時,還必須獲得東京的日本棋院的審查會承認才行;就連業餘棋士的段位證書發行的權力,也僅限於包括大阪、京都在內的兩府五縣而已,而且段位證書的收入也大半被東京方面收走。發行給業餘棋士的段位證書,是根據段位幾段有一定的行情,正是各棋院重要的收入財源之一。
以上種種待遇會招致居住在關西方面的職業棋士大大的不滿,應該是不言自明的事情。因此面對東京方面的對抗心態、加上了過去原本是兩年一屆比賽的本因坊賽縮短成一年的新糾紛,關西棋院就擁立了當時正手握本因坊大位的橋本宇太郎為統帥,宣告直接從日本棋院中完全獨立。
當然,這件事也激怒了東京方面的日本棋院。
這場關西棋院獨立事件,就是從橋本宇太郎仍持有本因坊頭銜的時候開始的。而原本這個本因坊大位,是第二十一世本因坊秀哉留給日本棋院的,所以東京方面認為脫離日本棋院的橋本,沒有稱為本因坊的資格(當時,橋本因為當上了本因坊,而取了本因坊昭宇的法名)。因此,有了應該拔除橋本的本因坊名號的意見。
不過,這種小家子氣的想法,實在一點魄力都沒有。就道理而言,日本棋院的說法並沒有錯,但並沒有掌握到重點。其實仔細想想就知道,職業棋士是為了在棋盤上爭勝負而活,所以強者自然稱霸天下。沒有打贏橋本就想把頭銜拔除,怎樣都是說不通的。
果然,最後還是以實力把頭銜奪回來的意見佔了大多數。
此時,在本因坊循環圈賽中贏得優勝打出來挑戰的是當時七段的坂田。他的天分,在棋界內部早就受到認同,對於整個社會而言,他還只是個無名的新人。
坂田啊,好好加油!---坂田就在他那有點薄弱的肩上承擔著日本棋院的期待下登場。大正九年(1920年)出生的他,才剛滿三十歲。
這場七局挑戰賽的第一局,是在東京巢鴨本妙寺舉行。本妙寺是歷代本因坊墓所所在之處,可以說是和圍棋淵源非常深的土地。橋本坐在上位,為了決定誰先誰後,他握了一把棋子準備猜子。
坂田開口:「雙先」。換句話說,如果橋本手中的棋子是偶數,就是坂田持黑先行。
圍棋和將棋不一樣,先手絕對有利。也是這樣,持黑者必須貼目來彌補白棋的不利。
至於要貼的目數,現在共有四目半、五目與五目半三種;但現在覺得四目半還是黑棋稍稍有利的看法比較多。在這些意見之中,即便黑棋要貼六目半、也有希望持黑先行的人。
而坂田猜中了黑棋,第一著就在右上角星位落下。白2則走在左下角小目,黑3又下在右下角的星位。
坂田非常好勝。簡直就是好勝過了頭,所以比賽前一天就睡不著,而且下痢不止,而他本來就已經是五十公斤偏纖瘦的身軀了。結果他克服了這些問題,在第二天午後下出關鍵之著後,很快確立了勝勢。
回頭看了本局的紀錄,封手是第37手。
像本因坊這樣的大頭銜挑戰賽,都是花費兩天來下。以前的慣例,都是在輪上位者落子前休息,但這樣的慣例並不公平,後來就改用了封手制度。換句話說,比賽第一天到了規定休息的時間時,輪到該落子的人,把想下的下一手棋寫在紙上,再將紙交給棋證。棋證再於比賽第二天的早上,打開寫有封手的紙公佈,就完成封手的流程。
第一天下到37手就封手的速度,就現在而言也算是偏少。現在的話,大多是下到七、八十手,下得快的人甚至可能走到百手以上。從這裡也能看出,雙方下得非常慎重。
結果第一局下到199手,由坂田獲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