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帖：（日本）三好彻：［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台湾）Tony BC Huang 翻译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０１）　不被看好

• ［勝負師的沉默］　        林海峰
  
  

［１］

那是昭和四十年（１９６５年）夏天發生的事了，詳細的日子雖然已不記得，但應該是剛過八月半的時節吧。我去到了紀尾井町的Ｆ旅館，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林海峰對局的樣子。

對局場在旅館深處的一室，在冷氣機靜靜的聲響中，關上隔間窗門的聲音，就會大到有點令人生厭。而兩位對局者，彷彿是約好了一樣，稍稍地往我的方向看來。

左手的上座、背向壁龕舒適坐著的，是身為本因坊名人的坂田榮男九段。他對於進來對局室的人是我感到認同，因此稍稍一瞬間露出柔和的表情，但又很快恢復成嚴厲的面貌，將視線回到了棋盤上。至於林海峰這一邊，則是表情毫無變化。他的目光從我身上離開後，抬頭仰望天花板，整個上半身拉直，再眺望下方彷彿像是深不見底之幽谷的棋盤盤面。

坂田則是將上半身伸向棋盤之上，緊咬著雙唇來進行細算。就當時雙方姿勢的印象而言，坂田像是紮穩下盤的老練劍士，而林海峰則是控制上三路的大膽無畏之年輕武士。

感受到這個印象的同時，我也覺得有點困惑。因為在確定由林海峰挑戰之時，報紙或雜誌就開始刊登兩位棋士對於即將而來的對決之感想，林海峰的感想基本上就是他會抱持著向坂田老師請教的心態來下。

實際上，這樣的話是不是要照單接受是要看狀況而定的。坂田在前一年是樹立了二十八勝二敗的輝煌紀錄，而且除了十段之外，其他的七個頭銜全部囊入掌中。

不限於圍棋世界，而是在所有的勝負種類中，可以在全年之中拿到超過九成勝率的情形，可說是相當難以見到的吧。要是實力沒有明顯的差距的話，是不可能達成的。因此坂田這個二十八勝的成績，可以說是他的實力比起其他職業棋士更加卓越的證明。所以林海峰說他是向坂田請教，算是非常自然的說法。不過，一旦在棋盤上和坂田對峙起來的林海峰身影，卻感受不到是要請教的樣子。不過這也不是說他給人有桀傲不遜的印象，而是無畏強敵，堂堂正正應戰的態度。

終於，坂田以清脆的棋音走出下一著。很像是緊握著利劍從下三路一閃斬過去的感覺。然後，坂田像是確認剛才這招威力一樣，眼神朝上敏銳地盯著對手。林海峰則是依舊把目光凝視在盤上，把坂田的銳利一瞥當作了細柳隨風搖動一般自然而過。

在這一年的前一年與前兩年，名人頭銜都是由藤澤秀行九段與坂田榮男九段來爭奪。

就觀看棋戰本身而言，恐怕沒有比這兩位之間的對局更加緊張刺激的了。雙方的鬥志宛如自全身滿滿溢出，每一子落在盤上的聲響，就像是刀槍劍影一樣鏗鏘交錯。雖然這不是拳擊賽那樣互毆，但一樣充滿著要擊倒對方的重拳連發般火爆。

但坂田與林海峰的對局，就感受不到那樣熱烈的凶狠刺激。氣氛上和對上藤澤相比可說是大不相同，有一種難以形容的鬆弛感，卻又飄著難以真正放鬆的緊張感。

這樣的氣氛，在直到隔天夜裡為止的兩天之間的對局中，是一點也無改變。坂田有一種不知怎麼形容般難以發力的感覺。如果像是藤澤那樣，發出蘊含著氣魄的一擊時，自己也能以充滿氣魄的力量回擊，馬上就能激發出鬥志，但林海峰並非如此。林海峰的態度，就像是將坂田銳利的氣魄淡淡的包覆承受而已。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兩天，對局終於在晚上八點左右以林海峰投子認輸而結束。

採訪記者、攝影師與待在別室的職業棋士或棋迷紛紛進入對局室，原本靜謐的對局室立刻熱鬧了起來。這種光景也和前兩年的名人挑戰賽大不相同。坂田對上藤澤的場合是勝負的險惡感，即便是在終局之後也不會散去，留有讓人悶著無法開口的氣氛。採訪記者往往要等上好一段時間，才能詢問雙方關於勝敗的感想。

坂田對上林海峰的場合，則是不會那樣逼人到呼吸困難。此局坂田又是持黑，因此現場甚至帶有獲勝是理所當然的氣氛。

記者用稍稍輕鬆的口吻，詢問：「林先生，覺得如何？」

「果然啊．．．．」

林海峰就這樣歪著頭，微微的笑著。

坂田用很行有餘力的態度問說：「果然甚麼啊？」

林海峰還是一聲：「果然啊．．．」。

這像是一種獨特的幽默，於是在場的幾十人也非常自然地笑了出來。

要說這是會讓人會心一笑的場景也不能說不對，但我就是覺得有所不足。那個「果然啊．．．」之後的話語雖然沒有說完，但要幫忙補充的話，可能會是「果然就是贏不了」或「我果然不是對手」之類的話。如果後面接的真的是這樣的話，就讓我有種第一次來挑戰所以輸掉是理所當然的感覺。

我認為所有的勝負之事，都有個共通點，就是決定勝敗的其中一個因素，必然是氣力。更何況技術接近的雙方對決，氣力的有無會佔著更重要的印素。我認為從輸掉是理所當然的態度來看，想要贏就是不可能的。

回到休息室的我，和正寫著報導稿件的記者朋友Ｈ君聊了起來：

「我覺得林君明明可以發揮得更好，但總覺得有種不起勁的感覺。照這樣的狀況走下去的話，接下來的三局，他恐怕還來不及施展就要輸掉了吧？」

名人挑戰賽是七局賽制，因此所謂接下來的三局也會如此，潛在的想法就是坂田將以四比零的比數衛冕成功了。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０２）　成為職業棋士的素質

坂田才在這一年春天的本因坊挑戰賽中，以四比零擊退了挑戰者山部俊郎九段。其實再前一年他也是以四比零打敗了高川格九段。這些經歷想必都還在大家的腦中非常清晰。

不過不僅限於圍棋，一面倒的勝負，對看的人來說也是沒有意思。這就是所謂的觀眾心理。

「哎，我覺得也不會下成４－０，就像阿林自己說的一樣，有種『果然如此啊』的感覺」，Ｈ記者如是說。

「既然是勝負，不實際比比看不會知道結果；不過林先生要是能拿下一盤，就算是超水準的發揮了吧」。

會這樣說，是因為高川格與山部俊郎這些第一流的棋士都以四比零的比數敗下陣來。林海峰與前述的兩位相比，年齡小了不少、棋歷也淺；而且過去對上坂田，一次也沒贏過。說他只要能贏一盤就算是超水準的發揮，算是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這樣說完，Ｈ記者卻歪著頭略有不同的看法：

「不過啊，我也不是沒有他會有超過預期表現的感覺喔」。

「會嗎？」

「哎呀，看過阿林的對局態度後，會發現他完全沒有緊張之處。這算是他生來第一次參加大頭銜挑戰賽，卻有如此沉穩的表現，不覺得非常了不起嗎？以前我聽過某個棋士說，和阿林下棋時，明明是自己形勢大好，但看著阿林的態度依舊悠然自若，就會出現難不成是自己看錯、其實形勢很不好的疑心暗鬼。同樣是中國人，即便是吳清源先生，如果是形勢不利時，也是會滿臉紅潮的。所以他這種冷靜恐怕是與生俱來的，其寬大的勝負膽識真是非常了不起」。

Ｈ記者是業務性格，難怪可以觀察得如此深入細微。我當時雖然也是記者，但我隸屬於週刊雜誌的部門。之所以跑去Ｆ旅館，也並不是來工作，不過是作為一位愛好圍棋的棋迷，前來欣賞而已。雖然是進到了對局室中，兩天的對局之間，也只看了合計兩小時左右。再來就是在休息室，聽聽專家棋士的解說，或是下下快棋罷了。

至於Ｈ記者，則是連同爭奪挑戰權的循環賽也看過，其說詞毫無疑問有相當的可信度，但我仍然無法完全接受。不，與其說不能接受他的說詞，不如說是更相信坂田的強大。而且有句話當場沒說出口：我認為只靠膽識是贏不了棋的。

我走出休息室，又回到了對局室。既然已經終局，對局者加上棋證等等，就會依慣例進行覆盤檢討。一般的局後檢討大約會花一小時左右；遇到複雜困難的棋局，而且對局雙方都很熱心研究的話，則是三或四個小時，偶爾也會通宵檢討，把所有的手段都調查清楚。

不過，這一局局後的對局室，卻異常的安靜。

我以為局後檢討已經結束了。實際上局後檢討也真的結束，以坂田為首的人群、包含工作人員，都轉去其他房間吃宵夜了；唯獨還有一個人留在對局室現場。

我看到只有林海峰還坐在棋盤前，面對著已經沒有棋子擺著的棋盤，看起來是低頭沉思的樣子。

一見之下，這彷彿是在反省敗戰的姿態；但直覺上又覺得並非如此。因為他的眼神，看起來跟棋盤上有棋子時是一樣的。毫無疑問，他應該是在思考著局後檢討時，成為話題的運子手法有甚麼自己不能接受的地方吧。

［２］

昭和四十八年（１９７３年）版的職業棋士名鑑上，是如此記述林海峰的：

－－－昭和１７年（１９４２年）５月６日生於上海市。昭和２７年（１９５２年）吳清源九段訪台之際，認定其圍棋天分而在當年１０月來到日本。昭和２８年（１９５３年）成為日本棋院東京本院院生。昭和２９年（１９５４年）搬去京都藤田梧郎六段家中，改進入日本棋院關西總本部院生，昭和３０（１９５５年）年入段成為職業棋士。

前面這段「認定其圍棋天分」寫得稍微詳細一點的話，就是當年８月２９日在台北市中山堂舉行的吳清源九段歡迎會席間進行的棋局。

說到昭和２７年，正是高川格七段（當時）贏了橋本宇太郎本因坊，走出本因坊九連霸紀錄第一步的那年。不過，吳清源並不隸屬於日本棋院，而是以讀賣新聞為後台，陸續在十局大賽中將橋本宇太郎、岩本薰、藤澤庫之助等第一流棋士降級，無敵於天下的輝煌年代。

林海峰在那一年才十歲，是學會圍棋的第二年，卻很快擁有了業餘三段的棋力。

大致上，能夠成為第一流職業棋士的人，至少都要在八歲或九歲左右學會圍棋，然後在一年或兩年內把大人們打得落花流水才行。不過，這還只是最低的條件，就算能把大人們都打倒了，也不是誰都能成為高段棋士。只能說，要在學會圍棋的一年或兩年內進步到這種程度的素質，是成為第一流高手的必要條件。

中山堂的吳清源歡迎會現場，聚集了兩千人左右的觀眾。林海峰少年在如此多的觀眾面前，接受吳清源九段的指導。

這個讓六子的指導棋，少年最後輸了一目。

仔細想想，這算是非常驚人的事情。要在那麼多人的面前下棋，身體僵硬起來、無法發揮正常的棋力是理所當然之事。

通常職業棋士和業餘棋友下指導棋時，只輸一目棋實際上已經等於獲勝了。因為職業棋士之間的對局，相差一目棋，往往也等於不可動搖的差距。所以職業棋士為了一目之得失，會傾盡心血全力以赴。換言之，爭一目之差的，才是職業棋士。

但，業餘棋友對上職業棋士的棋則非如此。輸掉一目這件事，等於是說業餘棋友到了即將終局之前為止都還是領先的。在這裡請容我自賣自誇一下，我以前也曾接受過坂田榮男九段讓五子而輸過一目。我到現在還記得，那一局棋總共下了２２６手，我的敗著是出現在第２１８手。換句話說，直到最後的最後都還是我驚險的領先著，卻因為下了不值一目的棋才輸掉的。

因此不難推斷出林海峰少年這一局棋，也是在最後的最後才輸掉的。對於一個第一次見到職業棋士、而且還是可稱為圍棋之神的吳清源九段的少年來說，還要在人山人海的眾人前對弈，將這些條件一起考慮進去的話，可以看出林海峰的確具有非凡的資質。

吳清源九段也認可了林海峰少年的資質。所以在那一年的十月，少年來到了日本。首先在京都的中國同胞朱潤義的家中居住了短暫一段時間，然後前往東京，成為日本棋院的院生。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０３）　領悟

所謂的「院生」，就是希望成為職業棋士的學生。這些志同道合的學生集合起來，互相切磋比試。而在這些學生組成的循環賽中取得好成績的人，就授予初段證書，承認其成為職業棋士。用一句簡單的話解釋院生的制度就是如此，但達成當上職業棋士的目標也不是那麼容易之事。

特別對於林海峰少年來說，還要另外背負著日本少年院生更加沉重的障礙。除了語言不通之外，還要遠離父母獨自生活。

所以他搭著山手線電車反覆不知道繞了多少圈、或是去當時位於高輪的日本棋院池塘撈金魚、問其他人要不要買等等的神奇事蹟，也都是發生在剛去日本的這一時期。要一位十歲的少年忍住孤獨來修練棋力，不管怎麼想都是太過勉強的要求。所以此際的林海峰根本也不可能變強。

某一天，他去了當時住在箱根仙石原的吳清源府上遊玩，並且在那裏住了一晚。

到了隔天早上五點左右，林海峰突然醒來，就去了洗臉處。

此時，吳清源九段已經起床，如同坐禪一樣坐著，看起來就像是凝聚思念的樣子。這就是天下無敵的吳清源的真實面貌。林海峰看到了這樣景象，領悟了自己不能再有隨隨便便的幼稚心態。

另一方面，少年的身邊也做出了最好替他換個環境的結論。於是朱潤義感受到了自己應有的責任，就把林海峰拉去了京都，委託給藤田梧郎六段照顧。這是林海峰來到日本隔年的事情。在京都過了一年後，他很快就入段成為職業棋士。以後每年都能持續升段，到了昭和３５年（１９６０年）時，升到了六段。

再隔一年的昭和３６年（１９６１年），十九歲的林海峰再度回到東京，轉移回日本棋院本院。

這一年剛好是（舊）名人賽開賽之年，也是連霸九屆本因坊的高川格，在準備創下連續十年衛冕紀錄、卻敗給了坂田榮男的那一年。也正是坂田榮男開始稱霸的時代，

在這期間，林海峰正式成為了吳清源的弟子。本來，雖說是弟子，吳清源卻不算是親自教島林海峰。而是林海峰把自己的棋譜寄去給吳清源，請他講評。用一般的話來說，算是一種通信教育。

而吳清源教育法的特色，總之就是非常的明快。

在三百六十一路的盤面上，從佈局階段到進入中盤為止，著手不知道有多少種。在這種複雜的著手中，要找出善惡明白的著手、解決問題，即便是專門家，也會相當迷惘。

但吳清源總是能明快地裁斷出結論。

這對林海峰而言，這是比甚麼都好的優秀指導。能夠消除判斷上的迷惘，也能培養出對於圍棋的自信與感覺。

一般來說，職業棋士可以分為樂觀派與悲觀派。當然把這裡的職業棋士換成全體人類也是成立的，但在圍棋上，和人生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如果要馬上做出判斷結論的話，樂觀和悲觀的想法會有非常大的影響差異。而且不管是屬於樂觀派或悲觀派，都不見得做出好的判斷結果。

樂觀型的人在人生可能會過得非常幸福，但在圍棋上就未必如此。當遇到局面絕對不能算是有利的狀況下，卻還覺得自己可以贏棋的棋士就算是樂觀派，不過等到輸掉時才歪著頭搞懂當時其實是自己不利時，就已經太遲了。

相反地，在這方面上，也不見得悲觀派就會比較好。因為即便遇到實際上是自己形勢有利時，卻也會覺得自己不太妙。此時為了求取勝利，反而會發動無理的攻擊。本來，只要爽快地撤兵、穩紮穩打就能贏個一目、兩目；悲觀派會誤以為自己不利，而進行必要以上的攻擊。也是這樣，反而給對手製造機會，而把好不容易領先的棋下成輸掉。

吳清源九段，則是在大局的形勢判斷能力上超俗拔群的優秀。當他覺得自己目數不足時，就會強力把對手吃下，但是判斷出自己可贏時，就會避開戰鬥趕快收官。用專門的術語說，他就是明快之棋。

林海峰則是把吳清源寄回來的講評反覆仔細閱讀，並且又實際在棋盤上擺過，而將吳清源的明快學上了身－－－這樣寫，對於熟知職業棋士或圍棋的讀者來說，未必會能認同。因為覺得林海峰的棋是屬於明快型的人，恐怕一個也沒有。拿當代棋士來看，明快之棋的代表，應該算是現任本因坊的石田芳夫才對。林海峰的棋，應該算是比較溫吞的類型。

的確，林海峰的棋，給人有比較溫吞的感覺。那種彷彿要掏去別人心肝的銳利著手，幾乎很少看到，可說是整體腳步比較緩慢的棋。

不過，一見之下好像是緩慢溫吞的行棋步調，林海峰卻很不可思議地不會落後對手。往往一路跑在前面的對手以為自己能遠遠甩開一大段，結果回頭一看，林海峰卻是笑瞇瞇緊跟在自己的背後，他就是這種配速。

這是甚麼意思？就是看似溫吞遲緩，林海峰卻以事實證明自己的腳步並不慢。雖然他可能不像恩師吳清源一樣華麗，但就學到確實的判斷力這一點上來說，他是絕對不輸給恩師的。我認為這就是他雖然讓人看起來很溫和，卻還是能迎頭趕上的原因。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０４）　幸運

［３］

秋天到了。七局挑戰賽已經下完四局，比數是三比一。三勝的是林海峰，常勝將軍坂田僅僅只勝了第一局，吃下了三連敗。

不過是誰，都對這個結果感到意外。但是搞不好最意外的，還是林海峰本人吧？

坂田的狀況很奇怪，這樣的聲音是壓倒性的多。其理由就是這三局的輸法。

第二局持白的坂田，是重視勢力勝於實地的下法。但是坂田迄今為止，要說他是偏哪一種的下法，當然是快腳步撈取實地的風格，所以這一局和他以往的作風是完全相反。換句話說，他就是走一種展現大師風範、放手讓後進出招的態度（日語稱呼這種作風為「橫綱相撲」，因為橫綱是相撲力士的最高等級，他們會讓下級力士先行進攻，而強調出自己的實力高強與從容）。事實上，此局到中盤為止，也還是白棋優勢。林海峰的黑棋看起來就是被坂田的白棋壓迫成扁扁平平的樣子。

然而，林海峰還是默默地下著。單從林海峰的表情看起來，簡直像是他才是形勢領先的一方。

客觀來說，下到一百五十手左右，還是坂田形勢比較好。然而，林海峰就是一點一點慢慢追趕上來，加上坂田自己惡手出現，最後就是林海峰四目勝。

第三局又輪回坂田持黑。此局棋也是自始自終坂田較好，但是到了最後損了一目，扣除貼目五目後變成了和棋。就當時貼五目的名人賽來說，有和棋算是白勝的規定。

雖說是和棋，輸就是輸。不，不如說這樣的輸法，在精神上是一點都不好。因為完全找不到能安慰自己的說法。

相反地，從林海峰這邊來看，這可說是非常幸運的勝利。他從此確信運氣是站在他這邊的了。

不過，像圍棋這種較量智力的競技，是否真的有所謂的幸運成分存在呢？

好比說，類似麻將這種遊戲，運氣的成分就非常之大。就算是剛學會打麻將的人，也非常有機會可以打贏資深的麻將老手。

就我自己而言，就看過剛學會麻將的初學者，打出了天胡的牌。如果能有這樣的好運，當然可以贏過常打的老鳥。不過，就圍棋而言，只要雙方是以同等的條件來對下，那麼剛學會四子包圍一子可以提吃規則的人，要贏過有段位實力的人是絕對不可能的。換句話說，這不就是等於運氣幾乎不可能發揮作用嗎？

但是在去年（１９７２年），我接受圍棋雜誌的委託，進行一年期間和職業棋士對談的專欄。在對談的時候，我一定會問職業棋士們，是否相信有運氣存在的問題。結果這十二個人一致斷言「有運氣成分存在」。雖然這十二人的說法各有不同，但是認同運氣成分存在的內容則是一致的。運氣這種東西，雖然無法依靠，然而同時也不能不相信。

專家棋士們，特別是到了高段程度，在技術的優劣上幾乎是沒有差異。因此這種場合下，相信運氣與不相信運氣，就結果而言，會產生出很大的差異。

因為幸運的和棋勝而確信運氣的林海峰，接著又贏下了第四局。其實這一局一開始也是坂田優勢，然而又在官子階段遭到逆轉。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０５）　不遜於棋界第一人

（舊）第四屆名人賽的第五局，則是在蘆屋的Ｈ旅館舉行。林海峰如果贏了此局，就是霸主世代交替了。這一天我是以採訪的名義外出，前去了Ｈ旅館。

我到達Ｈ旅館的時候，已經是比賽第一天的傍晚。我走進對局場所一看，果然已經打掛暫停結束這一天的對弈了。

但是有兩台電視攝影機，就這樣仍架設在現場。跟現場的工作人員問了原因之後，才知道電視台會在這兩天的對局之中，持續拍攝坂田的樣子。

職業棋士都是在棋盤上賭上自己的性命拚戰的。因此他們極度討厭在對局中會有雜音出現。如果在對局中不小心亂拍照片的話，只有會被痛扁一頓的下場了。

至於Ｔ電視台的拍攝目的，就是希望能夠毫不遺漏地掌握住在勝負中打滾的人的樣子。節目製作人Ｏ先生前去說服了坂田；坂田的回應是，如果林海峰也能接受的話，他本人是無所謂。

拍攝的焦點，當然就在坂田身上。林海峰不過就等於是這個影片中的小配角而已。然而林海峰也還是答應了，所以才讓這個企劃得以實現。

到了第二天的對局開始後去看，就連我都知道，不論是坂田或是林海峰都等於承諾了一件不是太容易的事情。因為攝影機一直在轉來轉去，雖然這聲音只是些微的聲響，卻像是搔動神經一樣地持續出現。且還不說加上了攝影工作人員在現場晃來晃去的動作。於是我就趁著午休的時間，跑去問了坂田為什麼會答應這樣的企劃。

坂田以若無其事的態度回答：「只要是能替圍棋界宣傳，這樣有甚麼不好的？」

恐怕這是他身為名人本因坊的自覺才讓他會同意如此的企劃吧。

此外，這也是坂田氣力再度充實起來的證據。最後他也靠著精彩的運子將這個第五局納入囊中。

於是Ｈ記者小聲地跟我說：「坂田先生的魄力可真是驚人啊」。

我也有同感，但我一面覺得坂田的魄力固然驚人，一面覺得對上本因坊名人的林海峰也有著毫不退縮的氣魄，讓人瞠目結舌。

此局到了終盤階段，林海峰也進入了被時限緊逼的狀態。他是用像是要大叫的聲音詢問記錄者：「還剩幾分鐘？」

「還剩十分鐘」。

結果還不到三十秒後，他又用像是要斥責人一樣的聲音詢問：「還有幾分鐘？」

在這大叫之間，他的眼睛卻還是盯著棋盤上不動。記錄者仍是回答：

「還剩十分鐘」。

「甚麼？十分鐘？」

「已經變成只剩九分鐘了」

「九分鐘！哎，完蛋了」

林海峰一面彷彿是在斥責自己一樣自言自語，一面強烈地將棋子敲在棋盤上，然後瞥眼盯著坂田一看。這個一看，不如說是更貼近睥睨的感覺。

以結果而言，林海峰是失去了第五局。話雖如此，林海峰證明了他下出來的棋比起現任的棋界第一人的坂田是一點也不遜色。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０６）　喜怒不形於色

（舊）第四屆名人挑戰賽的第六局是在可窺見日本海的石川縣和倉溫泉舉行。


此局林海峰下得非常精采。他從佈局階段開始領先，也完美地封住了坂田的反擊，並且維持這樣的優勢進入最終盤的官子階段。


因此就算到了晚餐的打掛（暫停）時間，坂田依舊坐在棋盤前動也不動。


然而此際盤面上，幾乎已無可下之棋了。局面已經到了就算是換上像我這樣棋力的人代替林海峰來下、也不可能錯過勝利的狀況。


坂田只是悲痛地自言自語：「不論是我的棋或是名人寶座，全部都要被搶走了．．．」。而我實在是無法正視這樣的場面，只好離席而去。


晚餐結束後，對局重新開始，林海峰仍是以沉靜的表情進入對局室。


局面是決定性的優勢，再來應該不到一個小時之內，就可以確定勝負了吧？但我仍是持續觀察著林海峰的表情。


林海峰在這一年才不過２３歲。


名人寶座已經到了他伸手可及的程度，奇蹟性的大逆轉看起來也不可能出現，因為盤面上實在是找不到可以挑起紛爭之處了。


這樣看來，他應該是可以內心雀躍不已地開心，出現耳根泛紅或是嘴角微微上揚的表情是一點也不為過；甚至可以說，出現這樣的態度根本就是理所當然才對。


然而，林海峰的表情或動作卻是完全看不出有雀躍開心的樣子。這讓我非常驚嘆，甚至可以說讓我嚇到。簡直就要讓人聯想到禪語所言「心脫萬界不動」的境界了。當下在我眼前的景象，完全不樣是一位２３歲青年的舉止。


終於，勝負結束。


「下甚麼不像話的棋啊！」


坂田立刻說出了這彷彿是呻吟的話。


然而林海峰依舊沉默無言。還是以那副似乎在遠眺大海一望無際的表情，開始填起單官整地。


而我，還在等待林海峰甚麼時候才會嘴角微揚、透露出喜悅的話。然而即便是在棋證宣告了林海峰確定勝利後，仍然看不到林海峰宛然佛顏的表情發生變化。他來到日本十三年以來，毫無疑問心中會有各式各樣的感慨浮浮沉沉，但是我們從外觀上卻是完全看不出來。


根據林海峰後來接受採訪的說法，他是在睡了一晚過後，才開始有奪下名人寶座的喜悅湧上心頭的感覺；這個說法就算給人有原來如此的感覺，但我覺得這還是意識與修養的問題。在決定勝利的瞬間，會在無意識中顯露出喜悅的心情，才是常情吧？


這讓我不得不去仔細思考這到底是甚麼回事。這是一種完美的自我控制呢？還是這位年輕的中國棋士擁有著甚麼與我們日本人與生俱來的不同之處？這才是我想徹底探究清楚的地方。


［４］

到了隔年的昭和四十一年（１９６６年），坂田榮男在本因坊挑戰賽中，以四比零的比數擊退了公認狀態絕佳的藤澤秀行九段。在這場挑戰賽當中最引人注意的，仍然是坂田強大的勝負感。特別是第四局，甚至出現過藤澤必勝的局面、不管是誰來看都會覺得坂田棄子投降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坂田自己也明白這樣的狀況，只是為了尋求投降的機會而走下去。這反而讓藤澤犯下了自緊一氣這種只有初學者才會出現的錯誤。即便如此，還是藤澤局面不壞的狀況；但藤澤卻太過在意自己犯下的低級失誤，最後終於自滅而亡。


而達成本因坊六連霸的坂田，在名人循環賽中也拿下了第一，而獲得向林海峰挑戰名人的機會。


林海峰在獲得名人之後的一年中，雖然也在各項棋賽中獲得了好成績，但他前一年奪下名人的勝利，仍被一般人看作是碰巧的運氣。


而林海峰自己挑戰賽前夕說的期待，也是：「我的心情上並不是接受挑戰，而是要向坂田老師討教討教而已」。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０７）　爭奪霸權

比賽的結果，卻和賽前林海峰說要向坂田老師討教的謙遜說法相反，是林海峰以四比一取勝。其中的第一局和前一年一樣在Ｆ旅館對弈，由坂田持黑先行的這局，又是吃到了和棋敗的苦果。而第二局也是林海峰僅贏了一目。換句話說，坂田下了兩局，合計才輸了一目。

和這相反的狀況，卻也是三年前坂田讓藤澤秀行嘗過的苦果。當時，則是藤澤在第一局輸了一目。

不過，第五屆名人挑戰賽雖說是林海峰獲勝，對他的評價也不一定有多高。

因為坂田才剛在本因坊挑戰賽中下得精疲力盡，然後還要奮力從名人循環賽中打出來挑戰。在夏天舉行的挑戰賽，體力上也對坂田較為不利。話說到了氣候變涼爽後，他的狀況恢復，就在這一年的年末，坂田又從高川格手上奪下了十段頭銜。

當時一般的見解是：林海峰是否真的棋力更勝於坂田，只要林海峰沒有以本因坊賽挑戰者的身分登場，是無法做出任何判斷的。

而彷彿就像是要回應這個期待一樣，隔年的昭和４２年（１９６７年）春，林海峰就以挑戰者的身分在本因坊挑戰賽中登場了。

第二十二屆本因坊挑戰賽的第一局，是在五月一日於箱根的Ｓ旅館舉行。

這局棋雖然是在持黑的林海峰的優勢下展開，但後來坂田放出的勝負手奏效，最後贏了三目半。

接下來的第二局，林海峰的運子巧妙，才過了九十手左右，就已經是黑棋（坂田）不妙的棋了。此刻的局面正如Ａ圖所示：

Ａ圖

此際先不管他處，黑棋在右上角的負擔非常沉重。如果能再花一手吃掉白子當然是最理想，但黑棋並沒有這樣的餘裕。反過來就白棋的立場來看，只要劫材足夠，就可以靠Ａ位撲開劫捕獲黑棋五子。

不過局面的焦點，還是在左上方。黑白各四子是處於互相斷開的狀態，但周圍是白子較多。

因此，坂田在此局面下陷入了連續不斷的長考。

坂田的長考，最後花了兩小時５３分。這個時間，差不多是搭噴射機客機從羽田機場飛到台北的時間了。在長考期間，坂田一直自言自語著誰也聽不懂的話，最後下在了Ｂ位斷。

下出此棋後，會覺得這是理所當然之著。所以這段時間坂田毫無疑問是在計算未來的各種變化，但是能夠花兩小時５３分鐘去思考，不覺得這是非常了不起的毅力嗎？在此人們應該都可以看到坂田充滿著超乎常人的勝負毅力才對。

結果此局是以坂田不計勝收場。到前一年為止的名人挑戰賽為止，看起來都是坂田敗在林海峰的韌性之下，但在此局中坂田卻是完全將林海峰的招牌搶走了。

最後，坂田在第２２屆本因坊挑戰賽中以四比一擊退了林海峰的挑戰。

不過，林海峰還是在下一年的第２３屆本因坊挑戰賽中展現了他是具有無比膽識的證據。

第２３屆本因坊挑戰賽前六局的成績如下：

第一局　坂田　不計勝

第二局　林　八目半勝

第三局　林　十二目半勝

第四局　坂田　一目半勝

第五局　林　二目半勝

第六局　坂田　一目半勝

於是勝負就要看第七局決定了。

七局挑戰賽要下滿七局，其實是非常不容易看到的事情。雖說領域不同，去看日本職棒的總冠軍賽紀錄，也是如此。

回到本因坊賽來看，當然也是這樣。勝負要到第七局才能決定的狀況，是自從昭和２６年（１９５１年）的第六屆本因坊賽以來，歷經１７年才再度發生。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０８）　名人本因坊

１９６８年６月２８日，對於坂田榮男來說算是命運一局的第２３屆本因坊挑戰賽第七局在箱根的旅館開打。

這是對雙方來說死力拼鬥的一戰。林海峰如果贏了這一局，就能將名人大位與本因坊寶座都納入囊中。這兩大頭銜，與其比賽的頭銜相比，遠遠重要多了。

此局進行到超過１３０左右，變成Ｂ圖的狀況（１３４手為止，林海峰持白）。

Ｂ圖

單就此局面而言，持黑的坂田在左上角留有銳利的狙擊手段。就是黑Ａ、白Ｂ、黑Ｃ撲造劫的手段。此劫如果黑勝，中央白棋五子就被收刮吞入，而勝負也到此為止了。

假設如果只擺出左上的棋型，然後提問「此處黑棋有何手段？」的話，即便是棋力很弱的業餘棋友應該也能簡單做出「此處要打劫」的結論才對。

然而，林海峰似乎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此一手段。並且作夢也想不到坂田會先走３５在右下角擋住。

這手擋就官子而言實質上非常大，同時也暗藏有製造劫材準備在左上發動大劫的意義。

而林海峰選擇了３６扳應。這是兼顧收官與強化右下角的棋。然而，林海峰依舊沒有發覺左上棋型缺陷的樣子，簡直就是如履薄冰的狀態。

但在坂田這邊，卻以為是林海峰有看到這一手段，但選擇頑強拼命的態度。於是接著在３７扳，此棋仍舊是有一面防止白棋從二路衝斷的攻擊、一面包含著修理角上白棋用意的雙重作用。

此棋一來，終於讓林海峰注意到自己的陣地中有重大的缺陷。

也是此處，讓林海峰發揮出了他優異的勝負膽識。

本來，發現之後肯定會驚愕不已，而趕快回手去補強左上角的缺陷，但林海峰卻是依舊面色不變地在右下角３８虎。因此到了局後檢討時，聽到林海峰自承一開始根本沒有注意到左上角有問題，坂田簡直難以置信。甚至說：這怎麼可能，不要胡說八道呀。

不過回頭仔細想想，就會知道林海峰不是亂說，看起來真的就是沒有發覺。

這樣的話，也真的讓人驚嘆發現出問題後林海峰之沉穩表現。這已經無法使用撲克臉這麼單純的形容來表現，可說是超級偉大的一心不亂修行者。

老實說，我並非是親眼見到這個場面。而是看到報紙與雜誌的報導才知道，也因此非常容易想像實際的狀況。因為心中只要浮現出林海峰從坂田手中奪去名人大位的光景，就能理解了。對我來說，難以理解的是，如此年輕的林海峰到底是從甚麼時候起就培育自己具有這樣一心不亂的修養？

林海峰並不是那種歷經千軍萬馬的傳統強者，千軍萬馬戰歷的形容是放在坂田身上才比較適合。

在這裡，先把故事往後跳。在此局的兩年後，我倒是有機會親眼目睹林海峰下出致命惡手的一瞬間。

事情是發生在第２５屆本因坊挑戰賽的第一局，場所依舊是Ｓ旅館。

林海峰結果是贏得了前述的第２３屆本因坊挑戰賽第七局，並且又在隔年擊退了加藤正夫五段（當時）的挑戰，而在這一年繼續接受坂田的挑戰。我抵達對局場所時，已經是比賽第二天的早上。局面剛過百手，如Ｃ圖所示（１０６手為止）

Ｃ圖

看了此圖便知道，從右邊延伸到中央的白棋（林海峰）大龍，還沒有足夠的眼位。黑棋為了攻擊這條大龍，就以黑７扳出。

林海峰稍微考慮了一下，便走在８斷。

此時我看到林海峰的臉色表情可是一絲變化也沒有。一如往常，就是那種放鬆舒坦的相貌。

然而到了局後討時我才知道，林海峰在落下此子的瞬間，注意到了自己可是走出了無比糟糕的壞棋。

為何這個白８斷是惡手？因為坂田的黑９反打這手棋，如果改下在１２位退的話，白棋就無暇在１０位吃掉一子。因為此際白棋如果還是１０位提吃的話，黑棋立即在Ａ位跳出，接下來白棋就算在Ｂ應，黑Ｃ擠，大龍還是會被切斷聯絡。換句話說，當初黑９如果在１２位退，白棋只能在Ａ位的下一路長確保聯絡。接下來黑棋再於９位打，就能先手吃掉白棋下方二子。

而中下方白棋二子被吃，也就等於白棋要輸掉了。因為就算白棋中右方大龍不會死掉，但還是只能後手做活。在這種中盤激烈的戰鬥當中，錯失一手就會造成非常慘重的差距。

不過實際上，坂田也是只考慮了三分鐘就跟著黑９反打。這樣黑棋的形勢雖然不至於說是壞，但吃了虧是絕對不會錯的。

也因此白棋撿回一命。並且在後來於右下角放出了勝負手，而以二目半的差距收下此局。我是要到了局後檢討才得知這驚險萬分的勝敗機微。不過單就林海峰的表情來言，簡直就想是睜眼瞎子一樣，完全看不出來他下出了大失誤。

說到這場挑戰賽的結果，後來坂田又連失三局，而讓林海峰以４：０的比數守住了本因坊寶座。到這裡，應該已經完全不能說林海峰只是幸運獲勝了。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０９）　強大的秘密

［５］

回顧起來，在林海峰躍上大舞台的八年之間，我觀看了非常多他的棋局。也因此跟圍棋界的接觸關係**加深了起來。

在這之間，林海峰佔據了名人寶座六屆、本因坊大位三屆。而且在這八年之間的名人挑戰賽，他全部都參加了、而本因坊挑戰賽他也參加了六屆，可以說是非常之活躍。換句話說，就算是他的頭銜被奪走，隔年一定也會成為挑戰者重返挑戰賽。

即便如此，我卻幾乎不曾聽到專門家口中提過「林海峰很強」的話，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取而代之的，卻是三不五時會聽到「頑強」、「韌性十足」的講法。甚至「在體力上輸掉」、「被逆轉」的話，也經常耳聞。

這些評論聽起來都非常奇怪。因為上述這些說法，都含有無法承認林海峰非常強大的語意。聽起來，反而像是林海峰的勝因，是靠著他的韌性與體力。說起來，他的體型的確非常高大，是一百七十九公分、八十公斤的堂堂大漢。

此外，他的長相也非常福德圓滿，一點也沒有強勢或險惡的感覺。真要說起來，看起來這不是擅長於勝負的面貌。

大致上來說，在勝負中打滾的人，其長相非常強勢的非常之多。似乎是因為他們都是從小時候就接受嚴格的鍛鍊，所以自然就變成了這種面貌。

不過，圍碁並不是靠長相與身體來對決的。以「不敗名人」著稱的本因坊秀哉，甚至是體重不滿四十公斤、體型貧弱的人。

以前，有人曾經用以下的話來試圖表現出吳清源強大的秘密。

「雖然有天授的才能，但是吳先生明明已經來到日本幾十年，他的日語卻還是說依然說得非常糟糕。換句話說，他的日語很爛到無法與日本同化，正是他強大的秘密」。

的確，吳清源的日語總是有奇怪的重音。

遇到困難的局面時，要說出「搞不懂啊」的時候，吳清源的「啊」總是會加上奇怪的重音。

與其相比，林海峰的日語卻是完美無缺。至少完全聽不出甚麼奇怪的地方。這和專心一志在圍棋上的吳清源不同，就是林海峰花了時間與神經在學習日語上的意義。

從各種角度來看，林海峰並沒有喜歡出頭醒目的個性（至少看不出來）。坂田榮男有「剃刀」、高川格有「老狐狸」、藤澤秀行有「異常感覺」等等綽號，就連林海峰當下的對手石田芳夫，也有「電腦」的綽號。這些綽號也都表示著周圍眾人認同以上各人的個性，至於有各種異名的高段棋士也不在少見。

然而，林海峰沒有這些綽號。從年輕起，大家都叫他「阿林」，這只是他的姓氏，並不是綽號。這也是因為性格善良為人所愛，而極其自然有了這種愛稱。

但是人們為什麼如此不認同林海峰的強大呢？大竹英雄九段的強大正面攻擊力、石田芳夫的正確計算力、或武宮正樹的規模雄大等等特色，都受到很好的評價，然而獲得名人頭銜六次、本因坊三次的林海峰之棋藝卻不受到好評呢？難道是林海峰的棋藝還沒有「痛哭入骨」的成分嗎？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１０）　痛哭入骨時刻到來

到了昭和４５年（１９７０年）秋天的１０月１７日，才熬夜工作完的我，只睡了三個小時，就直接趕去Ｆ旅館。

第九屆名人賽挑戰賽的挑戰者藤澤秀行與衛冕者林海峰，是從前一天就開始鏖戰。但是第一天的比賽我是完全沒時間觀看。只是勉勉強強的看了一點新聞速報，大致知道兩人的激戰狀況。

藤澤秀行在此局開始前，已經將林海峰逼到了二比三落後的絕境。其實藤澤是睽違六年重返名人挑戰賽，並且在第一、第四、第五局讓大家看到了他的精采運子，以實力將林海峰壓倒。特別第四局可說是藤澤的黑棋名局，而且林海峰是錯過了投降機會而被迫下到最後收完官子，想必對他是很難過的一局。不過，就是這樣也很令人期待背水一戰的林海峰之表現。

我去到被安排在旅館內部作為對局場的房間一看，坐在右手邊下位側、穿著和服的藤澤，正一面用他微粗的手指搔著剃成小平頭的短髮，一面沉浸在思考之中。不過可能是因為就算輸掉此局，他還有最後一局可拼的關係，整體來說藤澤看起來比較行有餘力。

林海峰則是穿著一件寬大的襯衫，但不論是上衣或是領帶，通通都已經鬆開了。他稍稍瞥見剛進房間的我一下後，又繼續恢復成彷彿要覆蓋棋盤的低頭思考姿勢。

很快地，就到了午餐休息時間。

擔任棋證的村島誼紀八段宣告了休息之後，藤澤打了一個很大的哈欠並站了起來。正確來說，藤澤那個不算是哈欠，而是一種讓呼吸變舒服、讓肩膀放鬆的藤澤式獨特健康法；不過實際上怎麼看，都只像是打哈欠。

藤澤轉頭向我的方向出聲：「剛剛到嗎？」

畢竟藤澤秀行和林海峰相比，我跟藤澤更熟一些。

現在因為是午餐休息時間，這種招呼交流當然可以隨便一點，但就觀賽禮儀來說，還是得小心注意才好。

林海峰則是把上衣拉正，一面鼓頰一面盯著盤上，然後才站了起來。

下午比賽重新開始後，我就沒有直接進入對局室中，而是一直待在休息室中，傾聽其他專家棋士們的檢討。

至於棋局的發展，則是在雙方氣魄正式面對面衝擊下激烈起來。從右下角爆發的戰鬥一路轉移到了左下角、又在右上角點燃大火，最後又從中央燒至了左上角，可說是讓觀戰者欣賞到盤上烽火連天的厲害決鬥。

休息室中聚集著木谷門下的領頭弟子大竹英雄十段、加藤正夫六段（皆為當時的頭銜與段位）等人，當然不用擔心著手的研究有所缺失。大家大致都認為林海峰的白棋形勢有利。因為黑棋在右上角的接近戰中出現誤算，最後只能在上邊的劫爭賭勝負了。更糟的是，在劫爭開始之前，本來可以當作劫材使用的手段已經先定型下掉了，眾口一致是黑棋想贏非常困難的狀態。

但是到了用完餐後，藤澤對右下角白棋找了劫材，照理說白棋當然要應。

不過下一手傳到休息室時，卻是白棋不應右下角，轉而切斷黑棋。白棋應了劫材當然沒有問題，白棋不應就形成了稍稍損失的大交換。

這些年輕棋士看到這一手幾乎都呆住：「林先生到底在下甚麼啊」！

其實，這是林海峰算錯一氣的錯覺，以為這個交換是白棋便宜，那就沒辦法了。

至此大竹就放棄繼續檢討下去了，好不容易才從口中說了一句：

「我想這次的挑戰賽應該是結束了。讓我覺得好可惜啊」。

沒多久，果然傳來了對局結束的消息。

於是就以大竹英雄為首，棋士們紛紛擠進了對局室。

此刻相機的閃光燈已經亮起。而林海峰與藤澤秀行雙方都是一言不發。負責解說的吳清源也慢慢移動到盤側坐下，並且說著：

「這可真是鬥的很激烈的一盤棋啊」。

盤面是黑棋贏了八目，扣除五目貼目後，是藤澤三目勝。

拍下當時狀況的照片，後來登在了「圍碁俱樂部」雜誌的封面彩頁上，現在我拿出了這篇來看，發現在現場二十幾人大半都看著藤澤秀行的狀況中，只有我一個人盤著雙手注視著林海峰。

過了一陣子後，局後檢討終於開始。

檢討了一陣子之後，靠近盤側的大竹突然開口了：

「（林海峰）為什麼不應劫材呢？到底在幹甚麼啊！」

這口氣簡直就像是大哥在罵小弟一樣。

「沒錯沒錯，就是那哩，我覺得我要完蛋了說」。

沒想到竟然是藤澤秀行搶著回答，林海峰還是一貫沉默，拖著下巴靜靜地望著盤上。畢竟算錯一手氣的自白，對於職業棋士頂峰的林海峰是很難說出口來的。

但是大竹還是很生氣。其實大竹和林海峰同年，也是非常好的朋友。還是吳清源開口取名為「竹林」的竹。體型比較壯碩的林海峰如果算是「大政」、身材教瘦小的大竹就算是「小政」了（大政小政分別是武士小說「次郎長三國志」中的武士，兩人都叫山本政五郎，因此以體型區分為「大政」、「小政」）。現場卻是小政在罵大政的構圖。

局後檢討大概持續了一個小時，這之間，大竹不知道罵了多少次：「阿林，你到底在幹甚麼啊？」

林海峰每聽到大竹罵一次，眼睛就快速眨了起來。我認為，這一瞬間，就是讓林海峰進入了「痛哭入骨」的狀態；另外故意激烈痛罵大竹的內心中，其實也充滿著對林海峰的深厚友情。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１１）　情同兄弟

仔細想來，能對林海峰斥責的，恐怕也只有大竹英雄了。林海峰的老師雖然是吳清源，但對吳九段來說，就算是自己的弟子，也沒有教訓他人的神經。我猜，吳先生恐怕是從來沒有對其他人說過「渾蛋」之類言詞的經驗吧。他僅專注在圍棋之中的哲理，並在追究哲理的過程中，知道哲理之困難而想要更加努力而已。林海峰雖然形式上是他的弟子，但對於吳清源來說恐怕更像是一起走在求道之路上的同伴。

即使在這樣不會被斥責的狀態之下，林海峰也還是知道自己出現了過錯。當初只要乖乖應劫應該是自己形勢有利這件事，林海峰一定是明白的。

林海峰只是駝著背，咬緊嘴唇，接受大竹的斥責。我想他應該是處於如果旁邊沒有其他人的話、肯定會自己敲上自己腦袋一拳的心境吧。

檢討是沒多久就結束了。之後，吳清源和採訪的記者們說，此局算是爭棋的名局。我想這的確是值得他這樣說的一局。

即便是名局，也無法只靠一人完成。能創造出名局，對於對局者雙方來說，都是非常光榮之事。只不過，林海峰並非打算要留下輸掉的名局，圍棋畢竟還是要贏才行。

說起來在局後檢討之時，通常贏家會比輸家來的熱心，以前林海峰也曾跟筆者說過，他覺得局後檢討非常開心，覺得這非常有幫助。

另一方面，藤澤秀行與其說是不熱心，不如說是局後檢討非常瀟灑爽快的類型。因為他把圍棋看作是一種藝術。而藝術本身在終局的那一刻，就已經完成了。就圍棋的場合來看，是無法像繪畫或是文字一樣，再出手將棋譜添削任何一著的。在完成棋局之後，再去講述其製作過程（對局過程），也無法再提高其藝術價值。這種討論，只要以後自己再回來反省就夠了。所以他參加局後檢討，經常是一種出於對輸家的體恤。

在職業棋士當中，也有不少在這個局後檢討中也是非常強勢的類型。通常在實戰中輸了一次、到了局後檢討又被這種強勢的棋士修理過一次，就稱為二度輸棋。

通常輸棋的一方感嘆說：「如果這樣下，應該是我的形勢比較好」時，局後檢討強勢型的人還是要非常認真用心的方式回應：「不，此刻我還有這樣反擊的方法，其實還是你要輸」。他們就是不將對手徹底擊倒不甘心的性格。在棋局上輸掉後，還要在檢討中再輸一次，真的是完全不好受。

而藤澤在這場局後檢討中說的是：「我覺得你會應劫的。這樣的話，應該還是阿林不壞的局面吧？」。

聽到這話的林海峰，一面將緊握的左拳放在嘴邊，一面用右手將扇子開闔作響。看起來就還是有甚麼不滿意的樣子。

看這樣子，我以為林海峰是想對藤澤說：「應了劫的確也是你輸」。

這種話，就是一種輸了棋後對敗局的不捨。因為不管怎麼下都是輸的輸法，的確比較容易甘願而放棄。

然後，藤澤就是一句：「那麼，我就先失禮了」，並且開始收拾棋子，接著就為了舉杯祝賀，而去到旅館別的房間了。

而來參觀棋局的人，也漸漸一個、兩個離開對局室。

林海峰卻是縮著他那魁武的身形，慢慢地處理棋子。吳清源的身影也早已消失，整個對局室中，只剩下林海峰、主辦單位的記者與我而已。

最後棋罐的蓋子發出蓋上的聲響結束了一切。然後就是深深的沉默佔領了整個空間。

林海峰再以雙眼凝視著盤上的一點。這種甚至有點哀痛的緊迫靜謐氣氛將現場的我們都封閉起來了。

［６］

不過這種氣氛讓人覺得和戰鬥結束太陽落下的那種沉默與悲哀不太一樣。雖然實際上戰鬥的確已經結束了，但對我們來說，卻沒有這樣的感覺。

我們在浸入沉默中的林海峰身影中，看不到錯失勝負的那種悲哀。感覺只不過像是負傷的獅子舔了一下傷口，就要繼續準備下一場戰鬥的樣子。

然後林海峰拉緊了上衣、站了起來。

走出廊下時，看到大竹英雄還站在那裏。他說：

「要在這裡打嗎？還是想去別的地方？」

他顯然是在問要去哪裡打麻將。不論是林海峰或是大竹英雄，在當時都還沒結婚（譯註：但林海峰已經訂婚），但看起來也不像是事先就約好要打麻將。因此我再度感受到了大竹英雄對林海峰的友情。

「嗯、嗯．．．」

林海峰只是用喉嚨深處發出了不成聲的聲響。看起來還沒從沉默的厚殼中掙脫出來。

多九公

［勝負師的沉默］林海峰　（１２）　宿命的對決（完）

失去名人寶座的林海峰，隔年又被年方２２歲的石田芳夫奪去了本因坊大位。石田是木谷門下的逸才，昭和３８年（１９６３年）才入段。然後以非常順利的步調升上了七段，其實早在六段時，就已經拿下了日本棋院選手權的寶座，可說是年輕棋士中的第一名。細算能力的正確性可說是無人能出其右。

在這場第２６屆本因坊挑戰賽中，至第四局為止是雙方以黑棋各贏了兩場，到了第五局，林海峰的黑棋大龍暴斃，變成了石田以三比二領先。

關鍵的第六局，則是在（１９７１年）６月２１、２２兩日對弈於湯河原。在此局中持白的林海峰搶先奪下了四角、還在中腹也圍到了十目前後的實空，即便如此局面卻是黑棋還不壞的不可思議局面。這種場面，正是石田發揮計算明快、重視均衡的強項之處；但是到了最後的終盤階段，林海峰也極力展現出韌性猛烈追趕，形勢依舊不明。

到了第２４１手黑棋黏劫之時，白棋時限只剩一分鐘、黑棋兩分鐘。因此不停的讀秒聲，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十手。

然後，林的眼光從棋盤中抬起，自言自語說了一句：

「半目？」

而石田則以小聲但清晰的方式回應：

「我好半目。」

等於宣告了自己的勝利。

最後整地計算，果然盤面黑棋五目，扣除貼目四目半，是黑棋多了半目沒錯。

這意味著，以前林海峰從未面對過的新型強敵出現在他的面前了。林海峰過去追趕並超前了坂田榮男，雖然中間被高川格奪走了一次名人頭銜，隔年還是馬上又再搶了回來。現在輸給藤澤秀行、又輸給石田芳夫，是七年以來首次落到無冠的狀態。

在這之前，林海峰總是被譽為頑強或是韌性十足。然而，石田芳夫的頑強與韌性似乎更在林海峰之上。此局擔任棋證的坂田榮男無意透露出來的「技藝向上進步之後，比勝負反而就會變弱了」評論，的確是深深打動人心的最佳寫照。

不過無冠狀態的林海峰，又在這一年秋天從藤澤秀行手上奪回了名人大位；並且在第２７屆本因坊挑戰賽中，再度以挑戰者的身分來面對石田芳夫。

而這一屆的本因坊挑戰賽，也的確成為名留本因坊賽史上最激烈的一戰。再第一、二局雙方各以黑棋先取勝一局後，接下來四局竟然又反過來變成連續白棋勝的狀態。

最後的第七局在佈局階段出現了石田行棋順序顛倒的問題而不得不變更戰略，讓林海峰明顯居於優勢。

過去林海峰只要是被奪走的頭銜、到了隔年一定都會再奪回來。這是一種從強敵身上攝取甚麼長處、變為自己營養的拔群能力之展現。這種面對同一對手，絕對不會連續輸掉的特色，也是林海峰能在棋界建立巨大地位的關鍵。因此這一局的觀戰者們，毫無疑問地覺得林海峰將再度把本因坊名人兩大頭銜納入囊中。然而，石田芳夫的棋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議，雖說不利也真的是不利，差距並沒有被拉開到如想像中大，經過再幾十手的鏖戰，他竟然又一點一點地追了上來。

結果是晚上十一點四十九分終局，３０５手止，最後是石田芳夫以兩目半獲勝。

至此石田芳夫明顯成為了林海峰最大的棋敵。石田是木谷實的弟子，而說到木谷，對昭和圍棋史多少有點認識的人都會想起來，他正是林海峰的恩師吳清源先生使盡渾身解數對付的強大對手。想到這點，就會覺得林海峰對上石田芳夫，正如當年吳清源對上木谷實一樣。

到了今年（１９７２年）五月，本因坊挑戰賽即將開始。這次的挑戰者會是誰？在撰寫本文的階段，可以大致確認不出林海峰、坂田榮男與武宮正樹三者之一，但無法確定一定是誰出線。然而，假設就算這一屆林海峰無法打出來成為挑戰者，毫無疑問的是他早晚還是會再度出現在石田芳夫之前。林海峰今年３１歲、石田芳夫２５歲；就像當年的木谷實與吳清源一樣，他們兩人也必須再度對戰下去。我想他們兩人的決鬥，才不過剛開始而已吧。

（全文完）

多九公

上面的第九部分最末提到的“「痛哭入骨」”，见“［傲骨之棋士］坂田榮男”第七部分
http://www.flygo.net/bbs/forum.php?mod=viewthread&tid=118483

何礼士

谢谢分享，很精彩，可惜短了点。

输多了

坂田只是悲痛地自言自語：「不論是我的棋或是名人寶座，全部都要被搶走了．．．」。而我實在是無法正視這樣的場面，只好離席而去。
  这段描写让人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