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扬围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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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7-5 21: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包围>这篇小说不知道有没有人看过,在<小说月报>2003年第7棋上,有点意思,推荐大家看看,我先贴一部分上来
包围

最近一段刘手的第一手棋总是下在小目,上面靠右的一个小目,如果拿白棋的话,一定是对应着黑棋的另一个角上的小目,几乎成了铁定的规律,没有一盘例外。棋手在不同时期会有不同的趣味,谈起趣味就没什么道理好讲,就象前阵子刘手的第一手总是下在星位。刘手一向不重视第一手棋,这是他对围棋理解上的一个误区。曾经以为大师说过,作为棋手没有理由忽视棋局中的任何一招,任何一招当然也包括第一手棋,况且,没有第一手棋,任何一招都无从谈起。万物一为首,小说家搅尽脑汁编织故事的开头,生意人千方百计促成第一笔交易,美食家全神贯注调动所有味蕾去迎合第一口美味,正是说明了万物之始的重要性,而今一名棋手无端轻视作为棋局之根的第一手棋,无论他棋力如何,境界上先差了一截。
刘手轻视第一手棋,却重视第二手棋。他的理解,第二手棋才是双方较量的开始。他花很长时间去构思第二手棋,有时对手憋急了,很不耐烦了,心浮气燥了,他还在凝神贯注地盘算这枚棋子究竟该落在棋枰上哪个位置。对一手平凡的棋(前几手通常都是平凡的)这样夸张的谨慎很有必要吗?算他棋艺上的又一个误区吧。
尽管有很多毛病,刘手的棋艺还是挺高的。这次来外地下棋,很轻松就把对手摆平了。一天一局,三天连赢了三局。看看时候尚早,他给儿子挂了个电话。今天是刘棋的13岁生日,正好借花献佛,把赢棋当作礼物送给儿子。刘手棋风剽悍,性格却恰恰相反,他长着一副优柔寡断的下巴,一双眼里透着三分忧郁、一分畏惧和六分与世无争的清高。出来几天,他一直惦记着儿子。刘手与宁秀离婚后,儿子变的越来越懂事,几乎是个小大人了,他很宽容地收下父亲的生日礼物。儿子电话里最想说的一句话就是:“爸,你快回来吧。”刘手说,“现在就是我脚下长出四只轮子,最快也要7点到家。”小刘棋说:“那我跟我妈7点半在‘绿竹小院’等你,你下车后不用回家,直接与我们会合。”刘手兴奋的鼻子都动了,鼻翼一张一张好象整个人要被扇动起来。他几乎是蹦着回到宾馆收拾行李。
刘手盼望着宁秀能够从新回来,他很清楚自己的感情。宁秀看在儿子的面子上答应一起吃饭,将是双边关系上的第一次历史性突破。刘手像对待第二手棋那样,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毫无节制的构思着未来。
收拾好行李,程火贵来了。成火贵人精瘦,身上一股子“江湖”气味,他到过很多地方,全国各地几乎踏遍了他38码的踪迹。他与刘手之间的关系是搭档,具体的合作是这样的:首先由程火贵出去联系比赛,比赛的规则、赌金的多少、包括收集对手的对局资料,所有这些对外事物都由程火贵有计划的进行;刘手的主要工作是一门心思的赢棋;事成之后二一添作五。有人把他们这种人称为“彩棋杀手”。武侠味重了些。
程火贵告诉刘手,今天不能走,明天还要再下一局,他已经跟别人约定了,是一笔大生意。
计划的改变令刘手非常恼火,他皱眉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一向都是按计划来的,怎么能随随便便改变计划!”
刘手的态度把程火贵搞糊涂了。“不就是儿子的生日嘛,比挣钱还重要吗?你在为他工作,为他挣钱,还有什么比挣钱更能说明问题的?”
刘手很想解释一下关于家庭的重要性,但他什么也没说,在程火贵这种不解风情的人面前他绝不会说儿女情长的话,况且提起前妻又要被他笑话。既然定下棋局,不下也不行,不下要被判输,输的是棋。刘手问程火贵:“你到底跟人家赌了多少钱?”程火贵伸出一根食指说:“一千!”刘手没听清,问:“多少?”刘手的眼里开始闪火花了。他赢过最多的一局是五百块。他在天元棋社教孩子们下棋,每月工资是三百块。他在下岗之后,最长一回是五年没挣过一分钱!钱不算什么,但最近一段刘手总是把钱跟儿子联系在一起,儿子给他带来希望,而实现这个希望的第一步就是筹集一笔相当数目的钱。儿子会理解的,他在心里想。刘手稳定了一下情绪,问程火贵:“对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对手是省业余界排前几把交椅的孟豪,老业余5段。这次回老家探亲,听说刘手与当地第一高手在下彩棋,便前来观战。一看刘手的棋并不怎么样,每局都赢的很侥幸。棋社老板愿意挂彩,请孟豪出马挽回面子。程火贵故作勉强地应战了,嘴上说:“兄弟们来就是学棋的,输给孟豪这样的名手是咱们的荣幸,钱算什么!”
其实来之前程火贵早把当地的所有高手的情况都调查清楚,这个孟豪名气虽大,但这两年棋艺荒疏不少,棋力锐减,根本不在状态。程火贵以彩棋为生,失手就意味着未来的一段日子里温饱没有着落,所以程火贵每次都很谨慎。程火贵不知从哪找来几张孟豪以往的对局棋谱,与刘手一起研究起来,一直到深夜,刘手才抬起头说:“没问题了。”第二天的对局,刘手连连犯了好几个错误,当断的不断,该杀的不杀,连小官子也收的颠三倒四。不过最终他还是赢了这盘棋。他赢了之后,对方还以为他的棋并不怎么样,他赢的太侥幸了。其实这一切都是他故意留了一手,想多赢钱就必须低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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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03-7-5 22:00 | 只看该作者
后面的,快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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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3-7-6 00:45 | 只看该作者

包围

上车之前,刘手往家打几次电话都没有人接,想必儿子被宁秀接去了。这次出来四天一共挣了九百五十块钱,有一得必有一失,赢了钱,却失去了一次与前妻旧梦重圆的机会。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刘手满载胜利成果,心里却感到一丝空落。

刘棋被宁秀接去玩了两天便回来了。刘棋本来打算多住几天。好好急一急刘手,但他受不了宁秀的男朋友。那个姓姚,姚医生,矮墩墩的,戴一副金丝眼镜。他们一起吃麦当劳,刘棋对着一块鸡腿耸耸鼻子,“这是一只病鸡!”他说。宁秀赶忙问:“你怎么知道?”刘棋就把眼光瞟向宁秀的男友,说:“他身上有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他们也下围棋。刘棋让姚医生五子,把他杀得丢盔弃甲。姚医生居然还悔棋,刘棋对他轻蔑地说:“你这个样子咋娶我妈?当年我爸和我妈下棋,我爸要悔棋就不会有我了。”刘棋就是这么讨厌姚医生。
刘棋对姚医生的态度令宁秀非常失望,一边是儿子,一边是情人,很为难。不管儿子什么态度,宁秀是说什么也不愿意和刘手和好。
当年刘手纯粹是把宁秀给气走的。家里都困难得揭不开锅,他还每天花三块钱在棋社里泡。宁秀算是把他看透了,一个棋奴,中毒已深已经无药可救。刘手自己也承认,除了下棋,他什么也干不了。这话听起来让人气愤。宁秀就是听他这句话,从生活的泥潭中猛然醒悟,开始考虑是否有必要与这个相处十几年并共同拥有一个孩子的怪异的男人说拜拜。宁秀有意无意的制造着一些磨檫。每次磨檫之后刘手都感到潜在的危机,长年在棋局中搏杀培养了他对危险的敏感度。那个时候刘手距离最后一次失业有三年之久了,长期身处寄生状态下使他的心态产生了错位。他心里想,宁秀你赶快走吧,离开我你就能感受到幸福了。
他甚至在行动上也主动配合着宁秀的磨檫。没过多久,家庭在双方的默契下顺利的破裂了。
刘手几乎麻木,他一如既往地下棋,每天一觉醒来,在刺目的近乎冷酷的阳光下或悲伤的细雨中慢慢吞吞走向棋社,到了很晚,再最后一个从棋社出来。
妻子离开了,的刘手寄生对象只好从宁秀那里转移到父亲老刘身上。每次十块八块的,令人牙根发酸。“爸,有没有十块块钱,我给刘棋买个文具盒。”“爸,我想带刘棋出去吃饭。”
每当这个时候,老头心里甭提多不是味儿。老头也就这么一个儿子,心痛啊!有一次,刘手被棋社董老板喊出来喝酒,不小心醉了,晃晃悠悠像一枚陀螺那样转到老刘面前,要跟老刘谈心。已经晚了,老刘刚刚洗完脚要睡。“爸,宁秀说我不像人样,她骗我,您不会骗我,您看我到底像不像人样。”平时刘手在老刘面前还是规矩的,但是今天喝酒了,喝酒之后他的精神就相对奔放自由,对肉体有些放纵。老刘听音知道刘手喝醉了,不愿多作纠缠,只说:“不要胡思乱想,快去睡吧。”
刘手坐在椅子上与旋转作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抗争,竭尽全力平息体内的动乱。之后,他突然站起来,蹬蹬地跑到老刘床头。扑通一声跪下了。“爸,我以后再也不向你要钱了。”刘手只说了一句,就勾着头轻声啜泣。老刘睡意全无了,披衣而起,命令说:“快起来,好端端地喝些马尿就这熊样了。”刘手赖在地上不起,就像一个作错事深深自责的孩子。“起来,爸跟你好好谈谈。”老刘理解儿子心里的苦。
父子俩泡上浓茶。那晚的情景说出来让人很难为情,一个六十岁,一个三十几岁,两个老男人表现的很是女性化。老刘说:“人家走了,责任在你啊,谁让你不务正业去泡棋呢。”
刘手像一只温顺的猫一样点着头。老刘抠抠眼角,又说:“该找个活干,好赖挣俩钱儿,又不能让人养你一辈子。”见刘手没哼声,怕话说重了,又补充一句:“也怪我,当初没把你安置个好单位,如今找工作难。”
这话说到刘手的心坎里了。自从参加工作,在柜台前一站就是十几年。下岗之后,一无文凭二没技术性格内向的刘手自然而然的被社会拒之门外。他到一家新单位应聘,人家问:“学过什么?”“营业员。”“干过什么?”“站柜台。”“有何特长?”“下棋。”人家就笑,同他握握手,说:“谢谢你对我们的支持。”刘手见人家客气,还以为被录用了呢,其实人家是在赶他走。他恨死了握手,也恨死了“支持”这个字眼。刘手只能把无聊的时光都打发到棋社里。他下棋也是无奈的。有几次机会,刘手已经找到工作了。跟一个亲戚去装锅炉,一天十五块钱,没日没夜地干。几天下来,疯长的胡子迅速侵占了他缺乏个性的下巴,电焊光在他椭圆形的脸部进行了漂白。连宁秀都认不出来,问他是不是走错了家门。他沙哑着声音:“宁秀,你别装蒜了,快给我下碗面条吧。”说着就在沙发上栽倒。
有一段日子刘手在夜市上摆地摊,卖酒菜。是宁秀的主意,她有一个乡下的亲戚就干这种生意,挺能挣钱。他们投入家里仅有的一千块钱,结果连“老母鸡”都赔进去了。刘手连菜刀都没摸过,如何能卖酒菜?灰灰地收场之后,刘手就对一切都失去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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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主| 发表于 2003-7-6 00:49 | 只看该作者
有谁那有<小说月报>2003年7期的,有扫描仪的,帮我把这篇小说作成OCR贴上来吧,我一点点打的实在是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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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发表于 2003-7-6 01:09 | 只看该作者
"我一点点打的实在是太累了",真的吗,我还以为是转贴呢
真是精神可嘉呀,PFPF,感谢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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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楼主| 发表于 2003-7-6 01:43 | 只看该作者
是一点点打的,照这个速度,每天就算是有时间,也至少得打一个礼拜,所以我说看有没有人有兴趣帮我做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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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发表于 2003-7-6 02:40 | 只看该作者
好文啊,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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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发表于 2003-7-6 13:09 | 只看该作者
好文,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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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发表于 2003-8-2 06:59 | 只看该作者
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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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发表于 2003-8-2 09:29 | 只看该作者
http://bbs.ourgame.com/bbs_look.asp?BBS_ID=20030725234935&Subject_ID=17&p1=1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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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发表于 2003-8-2 12:52 | 只看该作者
太感谢了。我在google里居然没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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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发表于 2003-8-2 13:33 | 只看该作者
棋王
·阿 城·



  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
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
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

  我的几个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队,现在轮到我了,竟没有人来送。父母生前
颇有些污点,运动一开始即被打翻死去。家具上都有机关的铝牌编号,于是统统收
走,倒也名正言顺。我虽孤身一人,却算不得独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内。我野狼似
的转悠一年多,终于还是决定要走。此去的地方按月有二十几元工资,我便很向往
,争了要去,居然就批准了。因为所去之地与别国相邻,斗争之中除了阶级,尚有
国际,出身孬一些,组织上不太放心。我争得这个信任和权利,欢喜是不用说的,
更重要的是,每月二十几元,一个人如何用得完?只是没人来送,就有些不耐烦,
于是先钻进车厢,想找个地方坐下,任凭站台上千万人话别。

  车厢里靠站台一面的窗子已经挤满各校的知青,都探出身去说笑哭泣。另一面
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阳光斜射进来,冷清清地照在北边儿众多的屁股上。两边儿行
李架上塞满了东西。我走动着找我的座位号,却发现还有一个精瘦的学生孤坐着,
手拢在袖管儿里,隔窗望着车站南边儿的空车皮。

  我的座位恰与他在一个格儿里,是斜对面儿,于是就坐下了,也把手拢在袖里
。那个学生瞄了我一下,眼里突然放出光来,问:“下棋吗?”倒吓了我一跳,急
忙摆手说:“不会!”他不相信地看着我说:“这么细长的手指头,就是个捏棋子
儿的,你肯定会。来一盘吧,我带来家伙呢。”说着就抬身从窗钩上取下书包,往
里掏着。我说:“我只会马走日,象走田。你没人送吗?”他已把棋盒拿出来,放
在茶几上。塑料棋盘却搁不下,他想了想,就横摆了,说:“不碍事,一样下。来
来来,你先走。”我笑起来,说:“你没人送吗?这么乱,下什么棋?”他一边码
好最后一个棋子,一边说:“我他妈要谁送?去的是有饭吃的地方,闹得这么哭哭
啼啼的。来,你先走。”我奇怪了,可还是拈起炮,往当头上一移。我的棋还没移
到,他的马却“啪”的一声跳好,比我还快。我就故意将炮移过当头的地方停下。
他很快地看了一眼我的下巴,说:“你还说不会?这炮二平六的开局,我在郑州遇
见一个葛人,就是这么走,险些输给他。炮二平五当头炮,是老开局,可有气势,
而且是最稳的。嗯?你走。”我倒不知怎么走了,手在棋盘上游移着。他不动声色
地看着整个棋盘,又把手袖起来。

  就在这时,车厢乱了起来。好多人拥进来,隔着玻璃往外招手。我就站起身,
也隔着玻璃往北看月台上。站上的人都拥到车厢前,都在叫,乱成一片。车身忽地
一动,人群“嗡”地一下,哭声四起。我的背被谁捅了一下,回头一看,他一手护
着棋盘,说:“没你这么下棋的,走哇!”我实在没心思下棋,而且心里有些酸,
就硬硬地说:“我不下了。这是什么时候!”他很惊愕地看着我,忽然像明白了,
身子软下去,不再说话。

  车开了一会儿,车厢开始平静下来。有水送过来,大家就掏出缸子要水。我旁
边的人打了水,说:“谁的棋?收了放缸子。”他很可怜的样子,问:“下棋吗?
”要放缸的人说:“反正没意思,来一盘吧。”他就很高兴,连忙码好棋子。对手
说:“这横着算怎么回事儿?没法儿看。”他搓着手说:“凑合了,平常看棋的时
候,棋盘不等于是横着的?你先走。”对手很老练地拿起棋子儿,嘴里叫着:“当
头炮。”他跟着跳上马。对手马上把他的卒吃了,他也立刻用马吃了对方的炮。我
看这种简单的开局没有大意思,又实在对象棋不感兴趣,就转了头。

  这时一个同学走过来,像在找什么人,一眼望到我,就说:“来来来,四缺一
,就差你了。”我知道他们是在打牌,就摇摇头。同学走到我们这一格,正待伸手
拉我,忽然大叫:“棋呆子,你怎么在这儿?你妹妹刚才把你找苦了,我说没见啊
。没想到你在我们学校这节车厢里,气儿都不吭一声。你瞧你瞧,又下上了。”

  棋呆子红了脸,没好气地说:“你管天管地,还管我下棋?走,该你走了。”
就又催促我身边的对手。我这时听出点音儿来,就问同学:“他就是王一生?”同
学睁了眼,说:“你不认识他?唉呀,你白活了。你不知道棋呆子?”我说:“我
知道棋呆子就是王一生,可不知道王一生就是他。”说着,就仔细看着这个精瘦的
学生。王一生勉强笑一笑,只看着棋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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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发表于 2003-8-2 13:34 | 只看该作者
王一生简直大名鼎鼎。我们学校与旁边几个中学常常有学生之间的象棋厮杀,
后来拚出几个高手。几个高手之间常摆擂台,渐渐地,几乎每次冠军就都是王一生
了。我因为不喜欢象棋,也就不去关心什么象棋冠军,但王一生的大名,却常被班
上几个棋篓子供在嘴上,我也就对其事迹略闻一二,知道王一生外号棋呆子,棋下
得神不用说,而且在他们学校那一年级里数理成绩总是前数名。我想棋下得好而且
有个数学脑子,这很合情理,可我又不信人们说的那些王一生的呆事,觉得不过是
大家寻逸闻鄙事,以快言论罢了。后来运动起来,忽然有一天大家传说棋呆子在串
连时犯了事儿,被人押回学校了。我对棋呆子能出去串连表示怀疑,因为以前大家
对他的描述说明他不可能解决串连时的吃喝问题。可大家说呆子确实去串连了,因
为老下棋,被人瞄中,就同他各处走,常常送他一点儿钱,他也不问,只是收下。
后来才知道,每到一处,呆子必要挤地头看下棋。看上一盘,必要把输家挤开,与
赢家杀一盘。初时大家见他其貌不扬,不与他下。他执意要杀,于是就杀。几步下
来,对方出了小汗,嘴却不软。呆子也不说话,只是出手极快,像是连想都不想。
待到对方终于闭了嘴,连一圈儿观棋的人也要慢慢思索棋路而不再支招儿的时候,
与呆子同行的人就开始摸包儿。大家正看得紧张,哪里想到钱包已经易主?待三盘
下来,众人都摸头。这时呆子倒成了棋主,连问可有谁还要杀?有那不服的,就坐
下来杀,最后仍是无一盘得利。后来常常是众人齐做一方,七嘴八舌与呆子对手。
呆子也不忙,反倒促众人快走,因为师傅多了,常为一步棋如何走自家争吵起来。
就这样,在一处呆子可以连杀上一天。后来有那观棋的人发觉钱包丢了,闹嚷起来
。慢慢有几个有心计的人暗中观察,看见有人掏包,也不响,之后见那人晚上来邀
呆子走,就发一声喊,将扒手与呆子一齐绑了,由造反队审。呆子糊糊涂涂,只说
别人常给他钱,大约是可怜他,也不知钱如何来,自己只是喜欢下棋。审主看他呆
像,就命人押了回来,一时各校传为逸事。后来听说呆子认为外省马路棋手高手不
多,不能长进,就托人找城里名手近战。有个同学就带他去见自己的父亲,据说是
国内名手。名手见了呆子,也不多说,只摆一副据说是宋时留下的残局,要呆子走
。呆子看了半晌,一五一十道来,替古人赢了。名手很惊讶,要收呆子为徒。不料
呆子却问:“这残局你可走通了?”名手没反应过来,就说:“还未通。”呆子说
:“那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徒弟?”名手只好请呆子开路,事后对自己的儿子说:“
你这同学倨傲不逊,棋品连着人品,照这样下去,棋品必劣。”又举了一些最新指
示,说若能好好学习,棋锋必健。后来呆子认识了一个捡烂纸的老头儿,被老头儿
连杀三天而仅赢一盘。呆子就执意要替老头儿去撕大字报纸,不要老头儿劳动。不
料有一天撕了某造反团刚贴的“檄文”,被人拿获,又被这造反团栽诬于对立派,
说对方“施阴谋,弄诡计”,必讨之,而且是可忍,孰不可忍!对立派又阴使人偷
出呆子,用了呆子的名义,对先前的造反团反戈一击。一时呆子的大名“王一生”
贴得满街都是,许多外省来取经的革命战士许久才明白王一生原来是个棋呆子,就
有人请了去外省会一些江湖名手。交手之后,各有胜负,不过呆子的棋据说是越下
越精了。只可惜全国忙于革命,否则呆子不知会有什么造就。

  这时我旁边的人也明白对手是王一生,连说不下了。王一生便很沮丧。我说:
“你妹妹来送你,你也不知道和家里人说说话儿,倒拉着我下棋!”王一生看着我
说:“你哪儿知道我们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儿?你们这些人好日子过惯了,世上不明
白的事儿多着呢!你家父母大约是舍不得你走了?”我怔了怔,看着手说:“哪儿
来父母,都死球了。”我的同学就添油加醋地叙了我一番,我有些不耐烦,说:“
我家死人,你倒有了故事了。”王一生想了想,对我说:“那你这两年靠什么活着
?”我说:“混一天算一天。”王一生就看定了我问:“怎么混?”我不答。呆了
一会儿,王一生叹一声,说:“混可不易。一天不吃饭,棋路都乱。不管怎么说,
你父母在时,你家日子还好过。”我不服气,说:“你父母在,当然要说风凉话。
”我的同学见话不投机,就岔开说:“呆子,这里没有你的对手,走,和我们打牌
去吧。”呆子笑一笑,说:“牌算什么,瞌睡着也能赢你们。”我旁边儿的人说:
“据说你下棋可以不吃饭?”我说:“人一迷上什么,吃饭倒是不重要的事。大约
能干出什么事儿的人,总免不了有这种傻事。”王一生想一想,又摇摇头,说:“
我可不是这样。”说完就去看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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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发表于 2003-8-2 13:35 | 只看该作者
一路下去,慢慢我发觉我和王一生之间,既开始有互相的信任和基于经验的同
情,又有各自的疑问。他总是问我与他认识之前是怎么生活的,尤其是父母死后的
两年是怎么混的。我大略地告诉他,可他又特别在一些细节上详细地打听,主要是
关于吃。例如讲到有一次我一天没有吃到东西,他就问:“一点儿都没吃到吗?”
我说:“一点儿也没有。”他又问:“那你后来吃到东西是在什么时候?”我说:
“后来碰到一个同学,他要用书包装很多东西,就把书包翻倒过来腾干净,里面有
一个干馒头,掉在地上就碎了。我一边儿和他说话,一边儿就把这些碎馒头吃下去
。不过,说老实话,干烧饼比干馒头解饱得多,而且顶时候儿。”他同意我关于干
烧饼的见解,可马上又问:“我是说,你吃到这个干馒头的时候是几点?过了当天
夜里十二点吗?”我说:“噢,不。是晚上十点吧。”他又问:“那第二天你吃了
什么?”我有点儿不耐烦。讲老实话,我不太愿意复述这些事情,尤其是细节。我
觉得这些事情总在腐蚀我,它们与我以前对生活的认识太不合辙,总好像是在嘲笑
我的理想。我说:“当天晚上我睡在那个同学家。第二天早上,同学买了两个油饼
,我吃了一个。上午我随他去跑一些事,中午他请我在街上吃。晚上嘛,我不好意
思再在他那儿吃,可另一个同学来了,知道我没什么着落,硬拉了我去他家,当然
吃得还可以。怎么样?还有什么不清楚?”他笑了,说:“你才不是你刚才说的什
么‘一天没吃东西’。你十二点以前吃了一个馒头,没有超过二十四小时。更何况
第二天你的伙食水平不低,平均下来,你两天的热量还是可以的。”我说:“你恐
怕还是有些呆!要知道,人吃饭,不但是肚子的需要,而且是一种精神需要。不知
道下一顿在什么地方,人就特别想到吃,而且,饿得快。”他说:“你家道尚好的
时候,有这种精神压力吗?恐怕没有什么精神需求吧?有,也只不过是想好上再好
,那是馋。馋是你们这些人的特点。”我承认他说得有些道理,禁不住问他:“你
总在说你们、你们,可你是什么人?”他迅速看着其他地方,只是不看我,说:“
我当然不同了。我主要是对吃要求得比较实在。唉,不说这些了,你真的不喜欢下
棋?何以解忧?唯有象棋。”我瞧着他说:“你有什么忧?”他仍然不看我,“没
有什么忧,没有。‘忧’这玩意儿,是他妈文人的佐料儿。我们这种人,没有什么
忧,顶多有些不痛快。何以解不痛快?唯有象棋。”

  我看他对吃很感兴趣,就注意他吃的时候。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
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
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
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
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
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
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
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
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
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
。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
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
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
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我在火车上一直
看他下棋,发现他同样是精细的,但就有气度得多。他常常在我们还根本看不出已
是败局时就开始重码棋子,说:“再来一盘吧。”有的人不服输,非要下完,总觉
得被他那样暗示死刑存些侥幸。他也奉陪,用四五步棋逼死对方,说:“非要听‘
将’,有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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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
发表于 2003-8-2 13:35 | 只看该作者
我每看到他吃饭,就回想起杰克·伦敦的《热爱生命》,终于在一次饭后他小
口呷汤时讲了这个故事。我因为有过饥饿的经验,所以特别渲染了故事中的饥饿感
觉。他不再喝汤,只是把饭盒端在嘴边儿,一动不动地听我讲。我讲完了,他呆了
许久,凝视着饭盒里的水,轻轻吸了一口,才很严肃地看着我说:“这个人是对的
。他当然要把饼干藏在褥子底下。照你讲,他是对失去食物发生精神上的恐惧,是
精神病?不,他有道理,太有道理了。写书的人怎么可以这么理解这个人呢?杰…
…杰什么?嗯,杰克·伦敦,这个小子他妈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饥。”我马上指出
杰克·伦敦是一个如何如何的人。他说:“是呀,不管怎么样,像你说的,杰克·
伦敦后来出了名,肯定不愁吃的,他当然会叼着根烟,写些嘲笑饥饿的故事。”我
说:“杰克·伦敦丝毫也没有嘲笑饥饿,他是……”他不耐烦地打断我说:“怎么
不是嘲笑?把一个特别清楚饥饿是怎么回事儿的人写成发了神经,我不喜欢。”我
只好苦笑,不再说什么。可是一没人和他下棋了,他就又问我:“嗯?再讲个吃的
故事?其实杰克·伦敦那个故事挺好。”我有些不高兴地说:“那根本不是个吃的
故事,那是一个讲生命的故事。你不愧为棋呆子。”大约是我脸上有种表情,他于
是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升上来,我还是喜欢他的,就说:“好吧,
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听过吗?”他摇摇头。我就又好好儿描述一下邦斯舅舅这
个老饕。不料他听完,马上就说:“这个故事不好,这是一个馋的故事,不是吃的
故事。邦斯这个老头儿若只是吃而不馋,不会死。我不喜欢这个故事。”他马上意
识到这最后一句话,就急忙说:“倒也不是不喜欢。不过洋人总和咱们不一样,隔
着一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马上感了兴趣:棋呆子居然也有故事!他把身体
靠得舒服一些,说:“从前哪,”笑了笑,又说:“老是他妈从前,可这个故事是
我们院儿的五奶奶讲的。嗯——老辈子的时候,有这么一家子,吃喝不愁。粮食一
囤一囤的,顿顿想吃多少吃多少,嘿,可美气了。后来呢,娶了个儿媳妇。那真能
干,就没说把饭做糊过,不干不稀,特解饱。可这媳妇,每做一顿饭,必抓出一把
米来藏好……”听到这儿,我忍不住插嘴:“老掉牙的故事了,还不是后来遇了荒
年,大家没饭吃,媳妇把每日攒下的米拿出来,不但自家有了,还分给穷人?”他
很惊奇地坐直了,看着我说:“你知道这个故事?可那米没有分给别人,五奶奶没
有说分给别人。”我笑了,说:“这是教育小孩儿要节约的故事,你还拿来有滋有
味儿得讲,你真是呆子。这不是一个吃的故事。”他摇摇头,说:“这太是吃的故
事了。首先得有饭,才能吃,这家子有一囤一囤的粮食。可光穷吃不行,得记着断
顿儿的时候,每顿都要欠一点儿。老话儿说‘半饥半饱日子长’嘛。”我想笑但没
笑出来,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为了打消这种异样的感触,就说:“呆子,我跟你
下棋吧。”他一下高兴起来,紧一紧手脸,啪啪啪就把棋码好,说:“对,说什么
吃的故事,还是下棋。下棋最好,何以解不痛快?唯有下象棋。啊?哈哈哈!你先
走。”我又是当头炮,他随后把马跳好。我随便动了一个子儿,他很快地把兵移前
一格儿。我并不真心下棋,心想他念到中学,大约是读过不少书的,就问:“你读
过曹操的《短歌行》?”他说:“什么《短歌行》?”我说:“那你怎么知道‘何
以解忧,唯有杜康’?”他愣了,问:“杜康是什么?”我说:“杜康是一个造酒
的人,后来也就代表酒,你把杜康换成象棋,倒也风趣。”他摆了一下头,说:“
啊,不是。这句话是一个老头儿说的,我每回和他下棋,他总说这句。”我想起了
传闻中的捡烂纸老头儿,就问:“是捡烂纸的老头儿吗?”他看了我一眼,说:“
不是。不过,捡烂纸的老头儿棋下得好,我在他那儿学到不少东西。”我很感兴趣
地问:“这老头儿是个什么人?怎么下得一手好棋还捡烂纸?”他很轻地笑了一下
,说:“下棋不当饭。老头儿要吃饭,还得捡烂纸。可不知他以前是什么人。有一
回,我抄的几张棋谱不知怎么找不到了,以为当垃圾倒出去了,就到垃圾站去翻。
正翻着,这老头儿推着筐过来了,指着我说:‘你个大小伙子,怎么抢我的买卖?
’我说不是,是找丢了的东西,他问什么东西,我没搭理他。可他问个不停,‘钱
,存摺儿?结婚帖子?’我只好说是棋谱,正说着,就找到了。他说叫他看看。他
在路灯底下挺快就看完了,说‘这棋没根哪’。我说这是以前市里的象棋比赛。可
他说,‘哪儿的比赛也没用,你瞧这,这叫棋路?狗脑子。’我心想怕是遇上异人
了,就问他当怎么走。老头儿哗哗说了一通棋谱儿,我一听,真的不凡,就提出要
跟他下一盘。老头让我先说。我们俩就在垃圾站下盲棋,我是连输五盘。老头儿棋
路猛听头几步,没什么,可着子真阴真狠,打闪一般,网得开,收得又紧又快。后
来我们见天儿在垃圾站下盲棋,每天回去我就琢磨他的棋路,以后居然跟他平过一
盘,还赢过一盘。其实赢的那盘我们一共才走了十几步。老头儿用铅丝扒子敲了半
天地面,叹一声,‘你赢了。’我高兴了,直说要到他那儿去看看。老头儿白了我
一眼,说,‘撑的?!’告诉我明天晚上再在这儿等他。第二天我去了,见他推着
筐远远来了。到了跟前,从筐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递到我手上,说这也是谱儿,让
我拿回去,看瞧得懂不。又说哪天有走不动的棋,让我到这儿来说给他听听,兴许
他就走动了。我赶紧回到家里,打开一看,还真他妈不懂。这是本异书,也不知是
哪朝哪代的,手抄,边边角角儿,补了又补。上面写的东西,不像是说象棋,好像
是说另外的什么事儿。我第二天又去找老头儿,说我看不懂,他哈哈一笑,说他先
给我说一段儿,提个醒儿。他一开说,把我吓了一跳。原来开宗明义,是讲男女的
事儿,我说这是四旧。老头儿叹了,说什么是旧?我这每天捡烂纸是不是在捡旧?
可我回去把它们分门别类,卖了钱,养活自己,不是新?又说咱们中国道家讲阴阳
,这开篇是借男女讲阴阳之气。阴阳之气相游相交,初不可太盛,太盛则折,折就
是‘折断’的‘折’。我点点头。‘太盛则折,太弱则泻’。老头儿说我的毛病是
太盛。又说,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
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无
为即是道,也就是棋运之大不可变,你想变,就不是象棋,输不用说了,连棋边儿
都沾不上。棋运不可悖,但每局的势要自己造。棋运和势既有,那可就无所不为了
。玄是真玄,可细琢磨,是那么个理儿。我说,这么讲是真提气,可这下棋,千变
万化,怎么才能准赢呢?老头儿说这就是造势的学问了。造势妙在契机。谁也不走
子儿,这棋没法儿下。可只要对方一动,势就可入,就可导。高手你入他很难,这
就要损。损他一个子儿,损自己一个子儿,先导开,或找眼钉下,止住他的入势,
铺排下自己的入势。这时你万不可死损,势式要相机而变。势势有相因之气,势套
势,小势开导,大势含而化之,根连根,别人就奈何不得。老头儿说我只有套,势
不太明。套可以算出百步之远,但无势,不成气候。又说我脑子好,有琢磨劲儿,
后来输我的那一盘,就是大势已破,再下,就是玩了。老头儿说他日子不多了,无
儿无女,遇见我,就传给我吧。我说你老人家棋道这么好,怎么干这种营生呢?老
头儿叹了一口气,说这棋是祖上传下来的,但有训——‘为棋不为生’,为棋是养
性,生会坏性,所以生不可太盛。又说他从小没学过什么谋生本事,现在想来,倒
是训坏了他。”我似乎听明白了一些棋道,可很奇怪,就问:“棋道与生道难道有
什么不同么?”王一生说:“我也是这么说,而且魔症起来,问他天下大势。老头
儿说,棋就是这么几个子儿,棋盘就是这么大,无非是道同势不同,可这子儿你全
能看在眼底。天下的事,不知道的太多。这每天的大字报,张张都新鲜,虽看出点
道儿,可不能究底。子儿不全摆上,这棋就没法儿下。”

  我就又问那本棋谱。王一生很沮丧地说:“我每天带在身上,反覆地看。后来
你知道,我撕大字报被造反团捉住,书就被他们搜了去,说是四旧,给毁了,而且
是当着我的面儿毁的。好在书已在我脑子里,不怕他们。”我就又和王一生感叹了
许久。

  火车终于到了,所有的知识青年都又被用卡车运到农场。在总场,各分场的人
上来领我们。我找到王一生,说:“呆子,要分手了,别忘了交情,有事儿没事儿
,互相走动。”他说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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