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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在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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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8 14: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一个人在途上
作者: 郁达夫

在东车站的长廊下和女人分开以后, 自家又剩了孤零丁的一个。 频年飘泊惯
的两口儿,这一回的离散, 倒也算不得甚么特别, 可是端午节那天, 龙儿刚死,
到这时候北京城里难已起了秋风, 但是计算起来, 去儿子的死期,究竟还只有一
百来天。 在车座里,稍稍把意识灰复转来的时候, 自家就想起了卢骚晚年的作品;
“孤独散步者的梦想”的头上的几句话。
    “自家除了己身以外, 已经没有弟兄, 没有邻人, 没有朋友, 没有社会了,
自家在这世上,像这样的,已经成了一个孤独者了。……”然而当年的卢骚还有弃
养在孤儿院内的五个儿子,而我自己哩,连一个抚育到五岁的儿子还抓不住!
    离家的远别。本来也只为想养活妻儿。去年在某大学的被逐,是万料不到的事
情。其后兵乱迭起,交通阻绝,当寒冬的十月,会病倒在沪上也是谁也料想不到的。
今年二月,好容易到得南方,归息了一年之半,谁知这刚养得出趣的龙儿,又会遭
此凶疾呢?
    龙儿的病报,本是广州得着,匆促北航,到了上海, 接连接了几个北京来的电
报,换船到天津,已经是旧历的五月初十。到家之夜,一见了门上的白纸条儿,心
里已经是跳得忙乱,从苍茫的暮色里赶到哥哥家中,见了衰病的她,因为在大众之
前,勉强将感情压住,草草吃了夜饭,上床就寝,把电灯一灭,两人只有紧抱的痛
哭,痛哭,痛哭,只是痛哭,气也换不过来,更那里有说一句话的余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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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27 | 只看该作者
受苦的时间, 的确脱煞过去的太悠徐,今年的夏季,只是悲叹的连续。晚上上<BR>床,两口儿,那敢提一句话?可怜这两个迷散的灵心,在电灯灭黑的黝暗里,所摸<BR>走的荒路,每凑集在一条线上,这路的交叉点里,只有一块小小的墓碑, 墓碑上只<BR>有“龙儿之墓”的四个红字。<BR>    妻儿因为在浙江老家内不能和母亲同住,不得已而搬往北京当时我在寄食的哥<BR>哥家去,是去年的四月中旬,那时候龙儿正长得肥满可爱,一举一动,处处教人欢<BR>喜。到了五月初,从某地回京,觉得哥哥家太狭小,就在什刹海的北岸,租定了一<BR>间渺小的住宅。夫妻两个,日日和龙儿伴乐,闲时也常在北海的荷花深处,及门前<BR>的杨柳中带龙儿去走走。这一年的暑假,总算过得快乐,最闲适。<BR>    秋风吹叶落的时候,别了龙儿和女人,再上某地大学去为朋友帮忙,当时他们<BR>俩还往西车站去送我来哩!这是去年秋晚的事情,想起来还同昨日的情形一样。<BR>    过了一月,某地的学校里发生事情,又回京了一次,在什刹海小住了两星期,<BR>本来打算不再出京了,然碍于朋友的面子、,又不得不于一天寒风刺骨的黄昏,上<BR>西车站去趁车。这时候因为怕龙儿要哭,自己和女人,吃过晚饭,便只说要往哥哥<BR>家里去,只许他送我们到门口。记得那一天晚上他一个人和老妈子立在门口,等我<BR>们俩去了好远,还“爸爸!爸爸!”的叫了几声。啊啊,这几声的呼唤,是我在这<BR>世上听到的他叫我的最后的声音。<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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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27 | 只看该作者
出京之后,到某地住了一宵,就匆促往上海。接续便染了病,遇了强盗辈的争<BR>夺政权,其后赴南方暂住,一直到今年的五月,才返北京。<BR>    想起来,龙儿实在是一个填债的儿子,是当乱离困厄的这几年中间,特来安慰<BR>我和他娘的愁闷的使者!<BR>    自从他在安庆生落地以来,我自己没有一天脱离过苦闷,没有一处安住到五个<BR>月以上。我的女人,夜夜和我分担当着十字架的重负,只是东西南北的奔波飘泊。<BR>当然日夜难安,悲苦得不了的时候,只教他的笑脸一开,女人和我就可以把一切穷<BR>愁,丢在脑后。而今年五月初十待我赶到北京的时候,他的尸体,早已在妙光阁的<BR>广谊园地下躺着了。<BR>    他的病,说是脑膜炎。自从得病之日起,一直到旧历端午节的午时绝命的时候<BR>止,中间经过有一个多月的光景。平时被我们宠坏了的他,听说此番病里,却乖顺<BR>得非常。叫他吃药,他就大口的吃,叫他用冰枕,他就很柔顺的躺上。病后还能说<BR>话的时候, 只问他的娘,“爸爸几时回来?”“爸爸在上海为我定做的小皮鞋,已<BR>经做好了没有?”我的女人,于惑乱之余,每幽幽的问他:“龙!你晓得你这一场<BR>病,会不会死的?”他老是很不愿意的回答说:“那儿会死的哩?”据女人含泪的<BR>告诉我说,他的谈吐,绝不似一个五岁的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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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28 | 只看该作者
未病之前一个月的时候,有一天午后他在门口玩耍,看见西面来了一乘马车,<BR>马车里坐着一个带灰白帽子的青年。他远远看见,就急忙丢下了伴侣,跑进屋里叫<BR>他娘出来,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回来了!”因为我去年离京时所带的,是一样的<BR>一顶白灰呢帽。他娘跟他出来到门前,马车已经过去了他就死劲的拉住了他娘,哭<BR>喊着说:“爸爸怎么不家来吓?爸爸怎么不家来吓?”他娘说慰了半天,他还尽是<BR>哭着,这也是他娘含泪和我说的。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实在不该抛弃了他们,一个<BR>人在外面流荡,致使那小小的灵心,常有望远思亲之痛。<BR>    去年六月,搬往什刹海之后,有一次我们在堤上散步,因为他看见了人家的汽<BR>车,硬是哭着要坐,被我痛打了一吨。又有一次,他是因为要穿洋服,受了我的毒<BR>打。这实在只能怪我做父亲的没有能力,不能做洋服给他穿。雇汽车给他坐,早知<BR>他要这样的早死,我就是典当强劫,也应该去弄一点钱来,满足他无邪的欲望,到<BR>现在追想起来,实在觉得对他不起,实在是我太无容人之量了。<BR>    我女人说,频死的前五天,在病院里,叫了几夜的爸爸。她问他“叫爸爸干什<BR>么?”他又不响了,停一会儿,就又再叫起来,到了旧历五月初三日,他已入了昏<BR>迷状态,医师替他抽骨髓,他只会直叫一声“干吗?”喉头的气管,咯咯在抽咽,<BR>眼睛只往上吊送,口头流些白沫,然而一口气总不肯断。 他娘哭叫几声“龙!龙!”<BR>他的眼角上,就迸流下眼泪出来,后来他娘看他苦得难过,倒对他说:<BR>    “龙,你若是没有命的,就好好的去吧!你是不是想等爸爸回来,就是你爸爸<BR>回来,也不过是这样的替你医治罢了。龙!你有什么不了的心愿呢?龙!与其这样<BR>的抽咽受苦, 你还不如快快的去吧!”他听了这段话,眼角上眼泪,更是涌流得厉<BR>害。到了旧历端午节的午时,他竟等不着我的回来,终于断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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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29 | 只看该作者
丧葬之后,女人搬往哥哥家里,暂住了几天。我于五月十日晚上,下车赶到什<BR>刹海的寓宅,打门打了半天,没有应声。后来抬头一看,才见了一张告示邮差送信<BR>的白纸条。<BR>    自从龙儿生病以后连日连夜看护久已倦了的她,又那里轻得起最后的这一个打<BR>击?自己当到京之后,见了她的衰容,见了她的眼泪,又那里能够不痛哭呢?<BR>    在哥哥家里小住了两三天,我因为想追求龙儿生前的遗迹,一定要女人和我仍<BR>复搬回什刹海的住宅去住它一两个月。<BR>    搬回去那天,一进上屋的门,就见了一张被他玩破的今年正月里的花灯。听说<BR>这张花灯,是南城大姨妈送他的,因为他自家烧破了一个窟窿,他还哭过好几次来<BR>的。<BR>    其次,便是上房里砖上的几堆烧纸钱的痕迹!当他下殓时烧的。<BR>    院子有一架葡萄,两颗枣树,去年采取葡萄枣子的时候,他站在树下,兜起了<BR>大褂,仰头在看树上的我。我摘取一颗,丢入了他的大褂斗里,他的哄笑声,要继<BR>续到三五分钟,今年这两颗枣树结满了青青的枣子,风起的半夜里,老有孰极的枣<BR>子辞枝自落,女人和我,睡在床上,有时候且哭且谈,总要到更深人静,方能入睡。<BR>在这样的幽幽的谈话中间,最怕听的,就是滴答的坠枣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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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29 | 只看该作者
到京的第二日,和女人去看他的坟墓。先在一家南纸铺里买了许多冥府的钞票,<BR>预备去烧送给他,直到到了妙光阁的广谊园茔地门前,她方从呜咽里清醒过来,说:<BR>“这是钞票,他一个小孩如何用得呢?”就又回车转来,到琉璃厂去买了些有孔的<BR>纸钱。他在坟前哭了一阵,把纸钱钞烧化的时候,却叫着说:<BR>    “这一堆是钞票,你收在那里,待长大了的时候再用。要买什么,你先拿这一<BR>堆钱去用吧。这一天他的坟上坐着,我们直到午后七点,太阳平西的时候,才回家<BR>来。 临走的时候,他娘还哭叫着说:<BR>    “龙!龙!你一个人在这里不怕冷静的么?龙!龙!人家若来欺你,你晚上来<BR>告诉娘罢!你怎么不想回来了呢?你怎么梦也不来托一个呢?”<BR>    箱子里,还有许多散放着的他的小衣服。今年北京的天气,到七月中旬,已经<BR>是很冷了。当微凉的早晚,我们俩都想换上几件夹衣,然而因为怕见他旧时的夹衣<BR>袍袜,我们俩却尽是一天一天的捱着,谁也不说出口来,说“要换上件夹衫。”<BR>    有一次和女人在那里睡午觉,她骤然从床上坐了起来,鞋也不拖,光着袜子,<BR>跑上了上房起坐室里,并且更掀廉跑上外面院子里去。我也莫名其妙跟着她跑到外<BR>面的时候,只见她在那里四面找寻什么。找寻不着,呆立了一会,他忽然放声哭了<BR>起来,并且抱住了我急急的追问说:“你听不听见?你听不听见?”哭完之后,她<BR>才告诉我说,在半醒半睡的中间,她听见“娘!娘!”的叫了几声,的确是龙的声<BR>音,他很坚硬的说 :“的确是龙回来了。”<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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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楼主| 发表于 2005-12-28 14:30 | 只看该作者
北京的朋友亲戚,为安慰我们起见,今年夏天常请我们俩去吃饭听戏,她老不<BR>愿意和我同去,因为去年的六月,我们无论上那里去玩,龙儿是常和我们在一处的。<BR>    今年的一个暑假,就是这样的,在悲叹和幻梦的中间消逝了。<BR>    这一回南方来催我就道的信,过于匆促,出发之前,我觉得还有一见大事情没<BR>有做了。<BR>    中秋节前新搬了家,为修理房屋,部署杂事,就忙了一个星期,又因了种种琐<BR>事,不能抽出空来,再上龙儿的墓地去探望一回。女人上东车站来送我上车的时候,<BR>我心里尽是酸一阵痛一阵的在回念这一件恨事。有好几次想和她说出来,教她于两<BR>三日后再往妙光阁去探望一趟,但见了她的憔悴尽的颜色,和苦忍住的凄楚,又终<BR>于一句话也没有讲成。<BR>    现在去北京远了,去龙儿更远了,自家只一个人,只是孤零丁的一个人。在这<BR>里继续此生中大约是完不了的飘泊。<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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